我细心地帮罗仪凤改了一遍,自认为可以抵挡一气,她感激万分地收好了。回家与父亲谈起此事,父亲感慨地说:仪凤命苦,没人能够帮她。过去我们这些朋友私下议论,觉得康老把仪凤留在身边不嫁出去,是否有些自私?后来她和罗隆基相恋,大家心中都祝福她将有归宿,但康老是离不了仪凤的,成亲之后如何安排生活?罗隆基若娶了仪凤,可能会多活几年,但要遇上“文革”这样的冲击,还会牵连到康老,这三个人能挺得过来吗?幸亏此事中断了,母女俩得以活到今天,否则作为罗隆基的丈母和夫人,不知要受怎样的挫辱?其实仪凤最担心的事,还是康老百年之后。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她的命运会怎样呢?
十、不幸言中
此后不久,我在学校被“群众专政”,1969年春匆匆看望了康同璧和罗仪凤一次,就踏上逃亡之路。谁知这一去竟是永别,我还清晰地记得康氏母女目送我远去时,那忧郁凄楚的目光……
父亲的担心,果然不幸言中。70年代初的某一天,我已沦为阶下囚。某日突然来了两位外来的干员提审。与平日狐假虎威的审问者不同,他们十分有礼貌,态度也前所未有地客气,一看就来自高级部门。问话的中心意思,是罗仪凤的历史与现行言论。还问及父亲写的《七十自述》,曾有一份副本交给了罗仪凤的事。
我心头一紧,那时已知道康老不在人世,难道罗仪凤的问题也从街道“升级”了?人家一直怀疑她是“美国特务”,莫非来提审的真是反间谍机构的人员?弱不禁风的她还要重受缧绁之苦,我无论如何想不通。对这个政权而言,她从来就是一个无害之人。
我应对危局有两条原则:一不诬陷自己,二不攀扯他人。过去罗仪凤代表康老(她模仿其母字体几可乱真)给父亲写的便函,信封落款“内详”,内容极其简单,署名处向来是“知名不具”。父亲所写的回忆录,往往会誊写数份,分别交给我和几位至亲好友保存,意在流传后世。但罗仪凤胆小,无论什么文字到她手里,读完统统“付丙”,绝无证据留存。因此任凭二位如何盘诘,我只说曾向康同璧请教诗文书画,与罗仪凤很少交谈,其他一概不知。
几年之后,又来了两三位高级提审员,其中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我那时被押数载不见美女,得此机会可享受一下“养眼”之福。来人再度命我交待罗仪凤的情况。我仍按上次的模式应付,他们很不满意,提示了一些内容,说是罗自己交待的。我想她一定是被逼供,无奈之中才说了一些东西,如果再从我这里得到证明,罪名就坐实了。于是回答这几位,事隔多年,一概想不起来了。最后他们将问题 一罗列,责令我写材料。
我字斟句酌地写成一篇文字,自承因父亲关系与康氏母女相识,并大谈其家世、藏书和教养,如何令我感兴趣,故乐于与之往还云云。至于责令交待的问题,却一字未写。
交卷之后不久,他们再度光临。那位漂亮姐儿声色俱厉地申斥我:“这就是你写的交待材料?!实质问题一点没写,还替你老子和这些牛鬼蛇神评优摆好!”在那个年月,女士一沾“革命”,无论多么美丽,都不像女人了,至多勉强算作“中性”,有的比男人还要霸气,鄙人见识多矣!正关得苦闷压抑无处宣泄,我有意挑衅一下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便用记录速度一板一眼地说:“算不算牛鬼蛇神,那可不一定。”
“你这是坚持反革命立场!难道还想变天吗?!”
“不敢不敢,历史当然是由胜利者写的。不过是非自有公论。”我仍旧不紧不慢地回答,态度淡然。“那咱们就走着瞧!你以为……”她被我挑逗得气急败坏,正在大肆发作,还是旁边那位中年男士深谋老算,示意中止了无谓的叫板,不给我继续借题发挥的机会,又正面“教育”了我几句,便草草收兵。
想不到事隔数年,罗仪凤居然仍在受审查。司徒雷登赏识过的学生,肯定不止她一个,其中还有共产党人。这几年她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我简直不敢想像。
十一、遗爱人间
“文革”结束后平反释放回家,章伯钧和父亲已先后作古有年。我去看望章夫人李健生伯母,与小愚姐劫后重逢。我向章伯母询问罗仪凤下落,得知她受尽磨难后出狱,现已不在人世,相与嘘唏不已。
一天章伯母通知我去她家,同搭全国政协的车前往西郊福田公墓,参加康同璧、罗仪凤母女的安葬仪式。同行人中有康氏世交张沧江教授、全国政协的一位女干部及一两位康家故旧。那位寄居康家多年的神秘林女士也来了,她已白发苍苍,背也比以前更驼。小愚姐似乎是去了四川,没能给康氏母女送行。章伯母和我一路上沉默着,种种回忆沉浮于脑海……
到了福田陵园,只见满园都种上了果树和葡萄,俨然已成果园。里面没有一座墓碑,据说在“文革”中全部推倒了,现在还没有恢复。比起青岛人将康有为的墓地掘开,将带有白发的头骨游街示众,这里的“破四旧”还算是文明的。墓地工作人员已挖开一个坑,说这就是康家早年订下的两个寿穴之一,因下面已有她夫君罗昌先生的棺木(原墓碑已不知去向),坑挖得很浅。张沧江和另一故旧步测了一下,认为定位准确,就开始落葬。
陪伴罗仪凤到临终的林女士,颤巍巍地打开一个绸布包袱,两只骨灰盒显露出来,我的心一下子揪紧,难道这就是十一年来反复思忆的老人和她的爱女?康老的骨灰盒较大,罗仪凤的很小,入穴之后,静静地偎依在母亲旁边,令人不胜伤感。我立在穴旁仔细端详,镶在盒上的两张小照片,康老仍是那样慈祥而从容,罗仪凤则露出平素难得一见的笑靥,是我所见照片中最美的一张。才情绝代、相依为命的两代名媛,就此长眠地下,与千年黄土为伴了……
封土之后,窄薄粗糙的小碑立起。这不知是从哪座荒坟上扒来的一条残石,连毛背和残边都没有修整,就在正面草草刻上“先父罗昌母康同璧之墓儿罗荣邦敬立一九八〇年七月”字样,权当作墓碑了,上面竟没有罗仪凤的名字。据张沧江说,一直在美国加州大学任教的罗先生现已风瘫,无法亲自前来为母亲和妹妹安葬。
由政协女干部唱仪,全体人员“向康同璧委员三鞠躬”,礼成。章伯母取出事先备好的两束鲜花,与我一同献上。张沧江将墓碑拍照,说要寄给康老的儿子。他对墓碑的粗陋表示了不满,要求重新换过。我注意到,女干部自始至终没有提罗仪凤的名字,仿佛她根本没有存在过。
1949年鼎革以来,万象更新。但不知何故,无论生人死者,等级反倒更加森严细密。大凡有些政治名分的,夫妻如不在同一行政级别,即便是全到马克思那里报了到,也无合葬之礼,子女就更不必说了。据说***之所以没有移葬八宝山,就是因为合葬的夫人赵纫兰女士是位家庭妇女。罗仪凤没有任何行政级别,这次附葬入土已是网开一面,虽碑上无名,总算是照顾到了母女之情。我自问从来不是一个守旧之人,此时反觉封建礼教也有合乎人情之处。
归途中张教授谈锋甚健,但内容大多与亡人无涉,章伯母与我依旧沉默着。望着窗外飞快掠过的绿树青山,往事又一幕幕闪回眼底,不禁想起前人诗句:“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尘归尘,土归土,亡者已矣,生者还得面对解读不完的人生……
行文至此,悲从中来,抓起电话欲向小愚姐诉说,只说了一句便泣不成声……电话那头只听她说:“我写每个人都要哭上好几回,哭出来就好多了……好人都走了,把我们留在这个世界上……”
十二、物是人非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半个多世纪过去,康同璧等当年大声疾呼保存下来的文化古都,已经物是人非,老城墙拆得只剩下短短两段。80年代初我曾到北新仓康氏故居前凭吊,院内住的已是一位开国元勋的亲属,门面也比以前气派多了。近年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四合院破坏殆尽,勋戚也已辞世。近日又去寻访那个花木扶疏的古老庭院,只见冰冷的水泥森林中,有一片未竣工的工地……
就在本文行将杀青的2003年12月13日,我和小愚姐专程前往福田公墓,凭吊康同璧母女。二十三年过去,荒凉的墓园已修葺一新。附近极不协调地矗立着十几座卫星接收装置,仿佛要用这现代化的科技,建立一条与在天之灵对话的通道。
年轻的公墓业务小姐,茫然不知康有为及康同璧是何许人。经她热心帮忙用电脑检索“罗昌”,我们在墓地沟北五组“称”字区,好不容易找到了当年那块小墓碑。在成片规制宏大、做工考究的丛冢辉映下,越发显得弱小孤伶,类同荒冢。这就是当年出力保护过偌大一个北京城的人—南海康有为先生之女康同璧女士,偕同夫君罗昌先生以及爱女罗仪凤小姐的长眠之地。
我俩含泪用纸巾擦拭着蒙尘已久的碑石,这也许是我们作为那个时代的幸存者,所能给慈爱的老人和苦命的仪凤姑姑的一点点报答,尽管她们留给人世间的爱,是那么深厚无私……
墓的左侧还有一块预留的空地,查阅当时的登记资料,罗仪凤早在1956年就买下了两个墓位,一个作为父母合葬的寿穴,另一个显然是留给自己的,也许还包括她未来的夫君,那时她对自己的生活一定还存着某种企盼。不幸的是,她还没来得及享受个人的幸福,就被一个时代碾得粉碎,甚至未享受到预定的安息权利。而是作为一个没有姓名的女孩,和慈爱的父母相拥在一起入睡了……
事隔多年,罗仪凤为自己预留的墓穴,早已因欠缴国家的土地使用费而收归国有了。仅存的这块墓地,由于罗氏在国内没有后代为之续费,合法性也岌岌可危。我和小愚姐向管理人员提出,愿代为缴纳积欠的费用,使长眠的逝者免受打扰,他们深表同情。但由于我们不是亲属,能否如愿,尚有待于请示领导。
康同璧是历史名人的后代,她为中国的妇女解放贡献了自己的一生。半个多世纪前,她和其他社会名流们,曾努力保护过北京这座历史名都;她贡献给这座城市的,还有自家的恒产和收藏。我不知道,作为中华民族博大文明代表的北京城,可否容得下这家人最后的埋骨之地?
康老生前,常常会和女儿一同背诵一首散曲,记得最后几句是:“五百年后修仙入道,还要那才子佳人,世世把香烧。”多少年来,康氏母女落葬的一幕始终萦绕心头,骨灰盒上的照片仍在对我微笑……香消玉殒之后,那里已是最后的魂居之所,但还有谁记得她们,会献上一瓣心香祭奠斯人呢?
我不时遐想,也许某个寂静无人的时刻,母女俩会出现在墓地的林间月下,相对品茗吟诗,笑看红尘,回忆着太平花开放的时节……
2004年2月25日
风雨读书楼
注释
[1]戊戌变法时,康有为客居北京城南米市胡同南海会馆之汗漫舫,于京师无宅第,不久亡命海外。彼时光绪恐无赐花闲情,纵有赏赐亦难留存。宣统复辟时,康被任命为弼德院副院长,曾“陛见”溥仪,例应有所颁赏。时康同璧夫君罗昌已在北京供职,当有栽种之地。
[2]“红羊劫”是一种历史谶纬之说。南宋柴望在《丙丁龟鉴》中认为:在每一甲子的六十年中,凡逢丙午、丁未之年,社会上就要发生一次大劫难。据其统计,自秦昭襄王五十二年丙午(公元前255年)至五代汉天福十二年丁未(公元947年),共经历二十一次丙午、丁未之年,均发生了动乱或天灾。因丙属火色赤,未为羊,故称“红羊劫”。近代的太平天国起义,虽未发生在这两个年份,但由于领导人洪秀全、杨秀清的姓氏关系(洪、杨),亦被附会为“红羊劫”。“文革”发动之年(公元1966年)正值夏历丙午,康同璧认为也是“红羊劫”。
[3]任启圣:《康有为晚年讲学及其逝世之经过》,《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一辑,第245页。
[4]毛泽东曾在为新华社写的述评《北平问题和平解决的基本原因》中提及此事,见1949年2月3日《人民日报》。
[5]内嵌“有为”二字,寓意“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老而不死是为贼”。据说被梁启超改为“国之将亡必有忠臣,老而不死是为人瑞”。
[6]任启圣:《康有为晚年讲学及其逝世之经过》,《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一辑,第244页。
[7]关于康有为之死有三说:一病故;二被前清慈禧太后生前所遣杀手下毒;三被国民党特务下毒。前一说为正史说法;第二说理由未必充分,盖康氏晚年支持清室复辟,戊戌变法时的恩怨已发生变化;第三说迄今未见任何史料记载,但因系康氏后人自述,值得重视并有待史家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