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赶快准备汇报材料。”在市委,在贾文清办公室,研究室的几位副主任与谯风华一起领受了任务。市委一位领导同志同意召开一次有各有关部门和长清县领导参加的研讨会,集中各方面的力量,把后三村的药厂推上去。
会议如期召开。济南市经委、财办、财政局、工商局、卫生局、几家银行以及长清县政府的领导同志济济一堂。看过鉴定书、对比照片和《光明日报》的报道,接下便是听取谯风华汇报:从湿润烧伤膏的发明由来到治疗效果、深远意义,从未来的市场需求到建厂的规模计划、当前急需解决的问题。谯风华提出的具体数字是:还需要投资一百八十万,建成后预计年产值不少于一个亿。
会场激起波动,与会者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身边还藏着这样一个宝贝。支持!支持!一片激扬的声音。
卫生局一位领导坐不住了。须知,湿润烧伤膏是在济南发明成功,被迫转移到北京去的呀!
“关于徐荣祥和湿润烧伤膏的情况,刚才谯风华同志作了很多介绍。但据我所知,情况并不完全是那样。徐荣祥这个人一贯骄傲自大、无组织无纪律……”那位领导拿出为徐荣祥作政治鉴定的架势来了。
一项发明被排挤离去,作为主管部门负责人,不作自我批评,反倒罗列起发明人的问题来!谯风华禁不住与之争论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争了。”主持会议的那位市委领导打断二人的话说:“任何人都不能没有缺点,但湿润烧伤膏的成果是不能否认的。人走了无可挽回了,后三村能够把药厂留下来,就是对我们济南市的一个不小的贡献。我们大家都应该支持这件事。刚才谯风华说计划年产值达到一个亿,我说,别说一个亿,三千万也值得高兴。这不仅是个经济效益问题,也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福音嘛!”
会议圆满成功。一百八十万投资交由市有关部门和银行筹集提供,以市委办公厅和研究室名义起草的会议纪要,也下发到市各有关部门和长清县。
贾文清喜形于色。
谯风华喜形于色。
讲好几天后市里要派人到后三具体考察,谯风华回村后立即作好了一切准备。可几天过去了,又一个几天过去了,市里派的人没有来,贾文清那儿也没有一点声息。谯风华沉不住气了,一溜风又进了市委办公大楼。
第一个见到的是研究室副主任李冰。这位给当时的山东省委副书记兼济南市委书记,后来的山东省省长和省委书记姜春云当过秘书的年轻干部,对谯风华兴建药厂的事同样给予了热情支持。
“坏了,事情坏了。”李冰悄声说。“有人讲了很多不利于你和徐荣祥的话,市委领导的态度变了。贾主任拍了桌子,说他这个副秘书长和研究室主任不当了,也要帮你把药厂推上去。他现在情绪很不好,觉得没有办成这件事对不起你和后三。今天你就不要见他了吧?”
预感证实了,谯风华的心猛地发出一阵颤抖。是的,一个被排挤走的人的发明得到如此重视,一个被否定了的建厂计划得到如此支持,我们的那些参与排挤和否定的领导人们,怎么会安然处之,听凭事件朝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呢?中国的政治土壤里生长了许许多多这样的人物:在发展事业、造福人民时,他们谨小慎微,难得有所作为;而当某种人和事触及或危及到他们的声誉或利益时,他们会突然间变得胆气百倍,全身迸发出难以想象的激情和能量;而在我们的许多领导人那里,他们往往并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力量,就可以成为堂而皇之的胜利者。
这是中国政治的悲哀。
这是中国创业者、改革者的悲哀。
这个悲哀还将延续多久呢?
谯风华决心不再给贾文清添麻烦了。他起身告辞,贾文清却恰在其时出现在面前。
“风华来了。”贾文清微微一怔,强打起笑脸。
谯风华满面的悲哀和郁愤旋即一扫。他迎向贾文清说:
“贾书记,你别难过。我和后三的群众非常感谢你。别说市里不支持,天王老子不支持我也照样要把药厂搞起来!你放心,我谯风华决不是软泥巴捏的!”
本想安慰谯风华几句的贾文清,反而受到谯风华的安慰,他又是欣慰又是兴奋。
“好,风华,只要你不灰心我就放心了。我相信你一定是会成功的!”他思忖了思忖又说:“从现在的情况说,药厂要想在济南市和长清县得到投资是不可能了。大路不通,咱们只好走小路了。”
贾文清与李冰商量了几句,当即决定,让谯风华同他们一起去济南钢铁公司,向济钢总经理马俊才求援。
马俊才是山东冶金战线的一员干将。他听过情况介绍之后说,“这是个宝贝!干脆你把厂子建到我这儿算了。厂子还由你负责,投资和批号的事我包了。你看行不行啊,风华同志?”
“哎,老马,你别顺手牵羊。你还是扶持扶持,让风华他们干吧!”贾文清说。
“好,那就听你贾主任、李主任的!我投十万,算是一个态度!”
马俊才爽声笑了。贾文清、李冰爽声笑了。谯风华没有笑,只把有些潮湿的目光一一落在那三张笑脸上。
好事多磨,这边正悲欢交集筹资建厂,那边,北京方面又骤然拉起警报。
“不好啦,风华!”夜深人静,电话的另一端徐荣祥急促地说,“咱们在宣武区中医院搞临床让人给告啦!说湿润烧伤膏是违法药品,卫生部正在追查哪!”
事情又是出在内部。按照国家有关规定,一种新药申请批号,必须达到一定的临床要求。湿润烧伤膏在宣武区中医院临床得到院长的大力支持,与院长对立的某些人便觉得很不舒服,甚至耿耿于怀,于是把状告到卫生行政部门。卫生行政部门一查,湿润烧伤膏乃是未经批准之药品,长清制药厂乃是未有生产权之厂家,由此,问题变得复杂起来。
按照国家有关法规,未经正式批准的药厂不得生产药品,未经正式批准的药品不得批量生产。谯风华在药品批号和生产许可证办理不下,临床医院又急需药品供应的情况下,利用县工商部门批准的一般性营业执照和刚刚建起的车间,生产了一部分湿润烧伤膏。这是出于不得已,但确在违法之列。而违法生产药品,按照有关法规,是必须承担经济处罚和刑事责任的。
父亲、母亲、妻子被临时叫醒起来,两个孩子——宁宁和英杰躺在被窝里也惊慌地眨起眼睛。承芳哄着孩子,父亲和谯风华等人坐进外屋。
夜色深沉迷茫、浩荡无边,来自泰山山麓和黄河古道的晚风,摇曳着院中一树月光,把破碎零乱的影子投射到窗户上,投射到四张忧心忡忡的面孔上。
“到底还是让我说中了。”父亲说,“眼下第一件要作的是赶快把生产那一套停下来,准备人家来清查。”
“停下容易,可厂子怎么办呢?北京需要药品怎么办呢?”谯风华说。
“现在顾不了那些,先保住你自己再说。”母亲接过话头。父亲常年在外,谯风华兄弟姐妹四个都是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承芳和两个孩子怎么过!”
这的确是实情。为了支持谯风华办药厂,这几年承芳节衣缩食受了不知多少艰辛!眼见药厂日渐隆起,湿润烧伤膏受到越来越多的赞赏,她实指望很快能盼到成功的那一天,可哪料想一场风暴袭来,连丈夫和自己的小家庭也置身于危机中了。方才哄着孩子,她的泪水先已扑扑簌簌掉下几串,这会儿听婆母一说,眼前又是一阵潮涨潮落。
但她不想给老人和丈夫增加更大的压力,强自忍住,极力变缓着语调说:“我和两个孩子你们就不用管了,还是先想想应急的办法吧。”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说不定明天一早恶运就会降临,逃不得瞒不得,除了如实说明情况之外,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谯风华说:“我抓走抓不走、家里受不受连累是一回事儿,咱们怕不怕、觉着值得不值得又是一回事儿。咱们如果不怕、觉着值得,就算我去坐几年牢,出来还可以照样干;要是咱自己怕了、觉着值不得,什么灾儿降不下来儿,这一下也完了。”
谁也没有想到事到紧急,谯风华会提出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父亲一只手掌落到膝盖上:
“我看没有什么好怕和不值得的!咱们建厂制药为的是扶持发明、给群众造福,你要是为这坐牢,我替你把厂子那一摊顶起来!别看我六十好几,干起工作来不一定就比你们差!”
父亲的豪情激发了承芳。她说:“我赞成爸的态度。你真落了难,我这教师不当了,给爸当助手!”
还是母亲痛儿子,她边抹着泪水边说:“你们说那些我不管,真有那么一天,我去陪你,给你作饭洗衣服……”
一夜无眠,谯风华与村里的伙伴们作好了各种准备和安排。
第二天平安过去了。
第三天谯风华一出门,就被一支由省市县三级卫生、工商、公安等部门组成的检查组拦住了去路。
“你是后三村支部书记谯风华吗?”为首的省有关部门一位处长面色严峻。
为硫酸钡和湿润烧伤膏的事,谯风华与省市有关部门的几位处长要算是老相识了。见对方如此阵势,谯风华知道事到临头,强打精神回道:“应该是吧。”
“这种湿润烧伤膏是你生产的吗?”
“是。”
“你把这种药膏非法运进北京了是吗?”
“非法”二字戳的谯风华脑瓜子痛,他想说:我那是给临床医院治病救人的。但他不想把事情搞僵,只得应道:“是。”
“你的行为违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和工商行政管理法,你知道吗?”对方又问。
谯风华想说:我生产是经工商部门同意了的。但他为了不使在场的工商部门负责人为难,回答说:“知道,我应该承担一切责任。”
见谯风华并无抵赖拒抗之意,一行人稍稍松了一口气,让他引路进了正在紧张施工的厂区。在仔仔细细检查过一番,确信没有任何疏漏之后,为首的那位处长拿出一纸处理意见念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工商行政管理法有关条款,对违法人谯风华特作如下处理:一、送交司法机关,承担一至三年刑事责任;二、罚款三万元上交国库;三、查封现有厂房设备,销毁现存七千支非法药品。”
有法有据,字字千钧,谯风华尽管预有准备,脊梁杆子上还是冒起了一层冷汗。不要说刑事责任和罚款,单是那七千支药就是七万多块钱,销毁了也足够他和后三村受用一阵子的了。
“对领导上的处理意见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我们的厂和药的确没有经过正式批准。从这个意义上说,各位领导怎么处理都是应该的,我都没有意见。”轮到谯风华陈述时,他诚恳而又认真地说,“但是既然领导允许我进一步说明情况,我也提出几条供领导参考。第一,我们厂和湿润烧伤膏,的确属于未经批准的厂家和药品,但一是我们曾经多次提出过申请没有得到批准,而不是故意逃避管理违犯法规;二是我们生产的这部分药品数量很少,而且是专供临床医院用的,既没有流入市场更没有牟取暴利,这在性质上说,与一般非法生产药品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第二,湿润烧伤膏经多年临床试用疗效显著,是货真价实的新发明。我们后三村为了推出这项新发明,投了很多资,借了很多债,不管客观上我们有多少缺点错误,但从主观上说我们是一心要为群众造福、为社会造福,为中国的医药卫生事业争光添彩的。第三,说到处理,罚款我现在是一分钱没有,因为我现在的药品是无偿提供,根本就不赚钱;如果一定要罚,我请求能不能让我多坐几年牢作为补偿。坐牢现在说是坏事,将来说不定还是我的光荣。但如果领导宽大我、照顾我,让我继续工作戴罪立功,我和后三村几百口子群众,衷心感谢各位领导,全国的烧伤患者也一定会衷心感谢各位领导!”
有智有谋、有情有理一席话,打动了查处一行人。他们重新商量片刻后,为首的那位处长宣布说:“鉴于违法人认罪态度较好并有悔改表现,经研究决定给予宽大处理,免于刑事起诉和罚款,责令销毁现存全部七千支药品。销毁通知单由我们开,具体执行由后三村负责。”
一场铺天盖地、足以将药厂扼杀于摇篮之中的风暴,顷刻间平息下去了。谯风华明白,省市县有关部门尽管对徐荣祥存有某种成见,对他和湿润烧伤膏却是同情和保护的。他欣喜若狂,大张着嘴,两眼圆瞪,许久许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吃一堑长一智,谯风华开始跑起生产许可证的事情来。
不是说没经正式批准生产药品是违法的吗?我们实在不愿意犯那个错误,就请领导批准我们生产吧!谯风华从市有关部门跑到省有关部门,又从省有关部门跑到市有关部门。但人家仿佛事先串通好了似的,回答既清楚又明了:风华,我们知道你是个好人,上次没处理你就很不错了,许可证的事你不用再找了,找也没用。
门堵死了,可路总得走。谯风华开始打起迂回战。其时,朝鲜劳动党总书记、共和国主席金日成计划访华,经中朝双方考察确定,后三村作为行程中的一站。省市县的党政主要领导同志,隔不了几天总要到后三来检查督促一番。谯风华抓住这个时机,每次汇报过接待准备工作之后,在陪同巡视过程中,总要把湿润烧伤膏和建药厂的事进行一番宣传。山东省委副书记兼济南市委书记姜春云来过三次,谯风华认认真真宣传过三次。最末一次他问:
“姜书记,你看我们这个项目怎么样啊?”
姜春云说:“项目是好项目,但有难度。”
谯风华说:“就是因为有难度,才希望你能支持。”
姜春云说:“关键时刻可以找我,一般情况就不要找了。”
谯风华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先谢谢你姜书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