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起身,走到案边,提笔作画……
院外,高先生和砚耕走来。他们在窗外深情地注视着。
室内,一幅“墨竹图”画就。题诗……
高先生和砚耕悄悄走近,看着。
题诗:“衙署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高先生:“好!”
郑板桥这才发现二人,摆手让坐。
高先生:“听说大人前日去田府……”
“不去提他。”郑板桥一摆手,“你我对弈如何?”
高先生:“也好。”
郑板桥示意砚耕端过棋盘,二人开局。
郑板桥:“一马立当央。”
高先生:“车出牵马缰。”
郑板桥:“请赈一时不成,高先生有何救急之策呀?”
高先生:“潍县粮米自可救一时之急,只是都在田廷林之辈手里。”
郑板桥:“你是说,强令平粜?”
高先生摇头:“百姓囊空如洗……”
“借?”郑板桥落子:“一步好棋!”
九
县署大堂。大小官吏豪绅齐集。郑板桥居中,县丞、田廷林陪坐两边。
郑板桥:“……本县为救燃眉之急,才不得不向各位借粮。诚望各位以百姓为念,竭力相助。”
一片沉默,豪绅们低眉耷脸,不置一词。
郑板桥:“各位有何难处,也不妨明言。”
毛掌柜、瘦子等瞥着田廷林。田廷林二目微闭,不动声色。
郑板桥胸有成竹,扫视诸人,目光落到田廷林身上:“田大人,你看如何呀?”
田廷林微微抬头:“小人想听听各位乡绅高见。”
郑板桥:“田大人家中所藏可借多少,总可先讲一二吧?”
田廷林:“不瞒大人说,连年干旱,租米不齐,小人家中实已无粮米蓄藏。”
豪绅富户们悄声议论起来:
毛掌柜:“小人家连锅都快揭不开了。”
瘦子:“小人也实在无米可借。”
另外几个富绅也一齐叫起苦来。
郑板桥不动声色:“果真无米?”
毛掌柜狡黠地望着县丞:“县丞大人可以作证。”
瘦子:“对,县丞大人可以作证。”
正在闭目养神的县丞,望望郑板桥,又望望富绅们,嗫嚅地:“各位是否……先借……些许……”
毛掌柜:“些许?大人今日肚子没有吃饱,小人倒是可以借米一碗。”
“嘻嘻嘻。”几个富绅笑起来。
县丞倒也不恼,干笑两声,朝郑板桥无可奈何地晃了晃脑袋。
郑板桥:“如此说,借粮之事是只好罢了?”略顿,缓慢而威严地:“百姓无粮皆因天旱。明日午时,本县在城南五龙泉设坛祈雨。各位皆是百姓之主,当以诚感天,先行沐浴斋戒,按时到齐。”
田廷林等:“谨奉钧旨。”
夜。
县署后室,郑板桥在筵客,他淡汤素饭。
田府后院,田廷林在筵客,他荤腥厚味。
县丞院内。县丞边啃着鸡脯边斗着蛐蛐。
城南五龙泉。
祭坛前,一班衙役在搭着伞盖,摆设杯盘。小衙役传令撤去。
午。祭坛前,骄阳当空。
县丞持羽蘸水洒毕,郑板桥拈香。县丞、田廷林等依次拈香。
郑板桥在蹓前席地而坐,双手合什,郑重祈祷。众人依次坐定,祈祷。
一支香毕。田廷林、县丞等燥热难当,急欲起身,见郑板桥纹丝不动,只好再祈。
二支香毕。田廷林、县丞汗流满面,郑板桥依然不动。
三支香毕。田廷林大汗淋漓、头晕眼花,县丞昏昏欲倒,郑板桥也被汗水湿透。
郑板桥目视众人,道:“祭天祈雨本是辛苦之事,茶水不可不少饮。”对小衙役等:“送水!”
小衙役抱过一只大瓮,倒满一碗,递给郑板桥,郑板桥一饮而尽。
衙役们为田廷林、县丞等送水,田廷林、县丞等如牛大饮。
训术又续起香来,郑板桥等继续祈雨。
一支香及半,县丞忽然“哇”地声呕吐起来。田廷林、郑板桥等不约而同,也都呕吐起来。
衙役们慌忙上前掩盖呕吐之物。
“慢!”郑板桥起身,指着众人面前,道:“祈雨贵在心诚,此正可检查各位心诚与否。”对小衙役等:“验记!”
小衙役等自郑板桥始,对面前吐出之物,逐一查看、记录。
小衙役:“回大人,祈雨诸人中,唯有大人所吐藜藿赤饭,余者皆是腥荤厚味。”
郑板桥:“如此说,祈雨诸人中,惟有本县一人是斋戒过的了。”
田廷林等震惊,县丞晃起了脑袋。
郑板桥扫视诸人,道:“为民求雨乃是国家大事,当朝皇上亲临黑龙潭祈雨,尚且斋戒沐浴,至真至诚。你等乡绅小吏竟敢如此!”
田廷林等大为惶恐。
郑板桥厉声地:“潍县久旱不雨,皆是你等欺天所为。本县当上本奏告,严加治罪!”
田廷林等一齐跪到地上,县丞也只好跪了下来。
郭先生:“小人愿借粮百石,以赎己过。”
毛掌柜:“小人也愿出粮百石。”
“小人愿出粮八十石。”
“小人愿出粮五十石。”
郑板桥目视田廷林。
田廷林目光逡巡,道:“小人未曾斋戒,实出别因。”
郑板桥:“欺天罔民,田大人可知该当何罪?”
田廷林:“……小人亦愿出粮百石。”
郑板桥怒容满面,不予理睬。
田廷林:“……小人愿出粮五百石,以赎罪失。”
郑板桥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十
村镇一角,田家大仓。饥民们担筐提袋前来借粮,借券堆成厚厚的一叠。
郑板桥布衣长衫,站在一旁观看。樵根背着一袋粮米走来,郑板桥迎上:“小和尚!”
樵根惊喜地:“郑大人!”
郑板桥:“小尼姑怎么没有来?”樵根傻笑着,比划比划了肚子。
郑板桥:“要当爹爹了?你小子本事不小哟!”笑着,指着粮袋:“能吃到秋粮下来不?”
樵根点点头:“再加上些野菜、桑叶。”
郑板桥:“你个傻和尚!”
田廷林书房。
田廷林气极败坏,由丫环搀扶着在写着一封信。信写完了,对五什子:“派人送给二老爷。”
五什子应声退出,毛掌柜、瘦子等人入内。
毛掌柜抖着一叠借券:“就这,就这!一百石粮食哟!”
瘦子:“田爷,这可怎么得了哇!”
田廷林坐下,道:“现在借去了的,秋后要加倍地收回来!”恨恨不已地拍着椅子扶手:“郑板桥!”
十一
盛夏。田边。郑板桥观看老农耕作,与老农交谈着。
初秋。农舍。郑板桥观看老妇织布,向老妇询问着什么。
仲秋。白浪河岸边。郑板桥手拿一张图,与高先生等沿河勘察。
郑板桥:“好!按你高先生这张图治理,不愁白浪河不为百姓造福。”
高先生:“但愿有郑大人扶持,晚生数十年心血能够得以实现。”
郑板桥:“你再将此图作些修订……”二人下堤,向村子走去。
村边一小店前,一伙盐丁在拆着小店的门窗桌椅,殴打一个老实农民。妻哭儿嚎。郑板桥加快脚步向那边走去。
高先生拉住他:“又是捉私盐!这些人直受盐运使管辖,不会听你县太爷的。”
郑板桥:“一群强盗!”
二人拐上村间小路。
高先生:“听说那个盐运使,每年单收礼银,就有上百万两。”
郑板桥:“这可是真的?”
高先生:“还能假了不成?可朝廷里有个什么郡王硬是护着他,听说与田廷烳也有些瓜葛。”
一个少妇低头走过,郑板桥惊喜地:“桑叶!”
桑叶打量郑板桥,上前就要跪倒。
郑板桥拦住她,问:“樵根哪?”
樵根家中。樵根抱着一个孩儿,在打着转转。
郑板桥走进,樵根连忙迎过。
郑板桥看着孩子:“姑娘?小子?”
樵根:“妞儿。”
郑板桥:“叫什么名字呀?”
桑叶:“还没有名字哪。”
郑板桥:“叫竹兰如何?像竹子又像兰花。”
桑叶抱过孩子亲着:“竹兰……”
“竹兰,叫爷爷,叫爷爷……”郑板桥逗着孩子的小脸。忽然试了试孩子的额头,问:“孩子病了?”
桑叶背转脸,抽泣起来。
樵根:“没有钱,毛掌柜不肯给药。”
高先生:“就是那个盐商。”
郑板桥摸摸身上,一无所有,想了想,问:“有笔墨吗?”
樵根茫然:“笔墨……”
高先生:“就是写字作画的那个……”
樵根疑惑地从墙角找出一枝秃笔、一块碎墨。高先生将笔擦净,又找过一个粗瓷碗磨起墨来。
郑板桥拿过墙上的一把扇子,在上面画出一块山石、一丛兰草。
郑板桥搁笔,对樵根:“拿去换药吧。”
樵根不信:“这……”
高先生:“郑大人的画,值得上许多银子。快去呀!”
樵根将信将疑,接过扇子跑去了。
郑板桥打量室内,发现灶台上放着几个黑乎乎的糠窝窝,对桑叶:“就用这喂孩子?”
桑叶:“粮食刚下来,就让田家收去还债了,一斗还三斗……”
郑板桥一惊:“有这等事?”
桑叶:“田廷林每晚都要亲自出来催逼……”
郑板桥愤怒、思索的目光。
毛家药铺。
毛掌柜抖着扇子:“你小子敢拿这破玩艺儿糊弄老爷?我给你撕了……”伸手要撕。
樵根上前来夺:“这是郑大人画的,你……”
毛掌柜:“我管你灯大人、屁大人!”又要撕。
田廷林忽然从里屋走出,他拿出扇子,端量着点着头,对毛掌柜:“给他药,给他药。”
毛掌柜指着扇子:“就这……”
田廷林掏出几两银子放到案上。毛掌柜大为惊异。
十二
夜。田府大门外,田廷林上轿。
轿子在路上行走。
轿子在一个村头停下,田廷林下轿。
轿后不远处,闪过小衙役的身影。
一个农舍院中。田廷林手拿借券向几个百姓说着什么,百姓乞求,他毫不理睬。
一个大个子家丁气势汹汹地威胁着。
街上。田廷林正向另一个农舍去,郑板桥布衣长衫迎面走来。
郑板桥:“田大人!”
田廷林大感意外:“郑大人……”
郑板桥:“天阴月暗,田大人这是到哪儿去呀?”
田廷林:“随便走走。郑大人这是……”
郑板桥:“也是随便走走。”指着街口:“夜风太凉,到小店稍坐片刻如何?”
田廷林:“多谢大人。只是小人身体有些不适。”
郑板桥:“呃,一杯酒下肚,包管田大人身轻体安。请。”前行。
田廷林无奈,只好随后。
村口,酒店。烛光昏暗。
郑板桥、田廷林坐下,酒家——一个老汉端上菜,为二人斟酒。
郑板桥:“老叔今年贵庚多少哇?”
酒家伸了几伸手指:“七十有四。”
郑板桥:“好岁数!过了孔夫子的大限啦!”
酒家“嘿嘿”笑着。
郑板桥:“家中还有什么人哪?”
酒家:“人?有个孙子,前几天也饿死咯。”
郑板桥:“不是春上借了粮米?”
酒家:“不提那也好!秋粮收得就少,再加上一还三!”
郑板桥:“一还三?这是哪个如此狠心?”
酒家打量二人:“你二位是外乡来的?”
郑板桥一笑:“正是,正是。”
“怪不得你等不知。”酒家关紧门,气恨恨地:“田廷林!这个人面兽!春天借的一斗,现今硬是逼着还三斗。那些小财主们也跟着他胡来!”
田廷林起身欲走,郑板桥拉住:“喝酒喝酒。”
田廷林满肚子是火,不敢发作,只得举杯。
郑板桥给酒家倒上一杯酒,说:“不会吧?听说田大人知书达理,是个好人哪!”
酒家杯酒下肚,更来了气:“好人?好人堆里拣出来的!还不上粮就要占地、占房子,占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悄声地:“听说夜里还经常出来催命哪!”
郑板桥边给酒家添酒,边道:“嗯!老叔,这就不足信了。田大人催粮,白天出来何等威风,怎会夜里出来!”
酒家:“你哪里知道,他是害怕郑青天!县太爷,那是好人哪!可就是他一个人,咋整得了田廷林那一窝子!”
酒家愤愤地叹着气,换酒去了。
郑板桥、田廷林起身来到街上。
田廷林诚惶诚恐:“郑大人……”
郑板桥:“酒家老翁之言,本县岂能轻信?田大人无需介意,无需介意。”
田廷林:“多谢大人。”
郑板桥颇为热情地:“你我再走走如何?”
田廷林:“小人身体实在不胜疲累。”
郑板桥:“也好,就请先走。”
田廷林如得大赦,施礼而去。
郑板桥一笑,哼起了昆曲调儿……
酒店里。酒家提壶走来,不见了人影,正感奇怪,郑板桥推门入来。
酒家:“看看,看看,那位客官哪?”又倒起酒来。
郑板桥坐下:“老叔,有狗肉没有哇?”
酒家摇头:“肠儿倒有一点。”
郑板桥:“拿来,拿来。”
酒家端过一盘肠儿。
郑板桥倒上一杯酒,示意让酒家坐下。
酒家不肯:“这是哪里话来?”
郑板桥:“算我敬老叔一杯怎样?”示意让坐,酒家只好坐下。
郑板桥喝着,道:“老叔,晚生为你算上一卦可好?”
“算卦?”酒家摇摇头:“我这半死的人儿,还算得哪门子卦来。”
郑板桥故作认真地打量酒家,惊道:“不好,老叔!据晚生看来,你似有场大灾。”
酒家:“大灾?还小灾!多不了那天酒店关门扎了脖子。”
郑板桥:“不,血火之灾。”
酒家:“血火……多时?”
郑板桥:“不出一个时辰。”
酒家惊愕,但随即笑了起来:“客官,你不是喝多了吧?”
郑板桥:“嗯!老叔,你得罪了大富之家,对不?”
“田廷林?”酒家默思片刻,笑道:“老汉恨是恨他,可连他的鬼影子也未曾见到。”
郑板桥:“不不不,你当面骂人家人面兽!好人堆里拣出来的!”
“你是说方才?你这位客官可真会戏弄老汉。哈哈哈……”酒家伸出一手,戏弄地:“客官再看看,这血火之灾可是有救?”
郑板桥拿过酒家的手,端详片刻,点头:“嗯,有救,有救。老叔虽有大灾,但自有救星庇佑。”
酒家:“救星在哪里?”
郑板桥一整衣冠,正襟端坐:“老叔看晚生如何?”
酒家失声而笑:“呀呀呀!这位客官!这位客官!”
郑板桥:“老叔,晚生果真救你一灾,你请晚生吃上一顿狗肉如何?”
酒家:“你想是被狗肉馋得疯了!哈哈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酒店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和吆喝声。随即,门“砰”地被踢开了,田府几个家丁闯了进来。
郑板桥一笑,低头喝酒。酒家慌忙迎上前去:“各位客官……”
大个子家丁:“你是开酒店的老东西?”
酒家感觉异常,后退着:“么……么事?”
大个子家丁:“你好大的胆!”吆喝家丁就要上前。
郑板桥迎上:“酒家是我,你等有何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