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完这一切,管家六根心里美滋滋的。有时候,管家六根也认为给下河院当管家是件很美妙的事,美的不是自个儿到底捞多少好处,关键是从谁手里捞,捞了还让他说不出来,这才更有意思。
嘿嘿。
6
天刚麻亮,裹着一身棉袄棉裤的灯芯走出西厢房。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打出几个寒噤。
昨夜又是一场好雪,只可惜鸡叫时停了。寒流卷着冰凌打在脸上,很快就在发梢眉眼上结上冰霜,那股冷,也是格外的爽。
灯芯提起扫帚开始扫雪,这段时间,她主动将西厢房的家务承揽下来,惹得奶妈仁顺嫂很是不安。倒是东家庄地暗含着满意说,持家过日,多张口多穷,多双手多褔。
昨夜她还是跟公公记账,天上漫下雪花的时候,公公手里的烟壶放下了,站在窗前,凝望着满天飞雪,公公眼里扑儿扑儿地闪出一股东西。灯芯怕公公受凉,不声不响地将一件羊皮褂子披公公身上。公公转了一下身,目光在她脸上驻足片刻,一闪,又到了窗外。灯芯再次低下头做账的时候,就听公公由衷地发出一声喜叹:“明年又是一个好年景呀。”灯芯禁不住再次抬头,真想轻步过去,跟公公站一起,望住这满天祥和的雪。
一挑儿一挑儿的油灯光亮下,一层祥和浮上公公渐渐舒展的脸庞。这张脸一旦舒展开来,竟也能透出一股子诱人的光,那额饱满,虽是沟壑纵生,却也掩不住那一额的智慧。鼻梁楞挺,高高地翘起,衬托得那张脸越发有了股英气。面颊虽是早生斑点,却也……灯芯一时想不到词,带几分暗羞地垂下眼去。心里一个劲提醒自个儿,这是公公哩,不可乱盯着望。终还是忍不住浮出一层不该有的瞎想,公公年轻时,却也是个颇有英气的人哩,怪不得……想到这一层,灯芯是真正羞了,心臊得扑儿扑儿跳,脸颊莫名地飞出两团红,若不是油灯遮着,真是害死人哩。
公公半天听不见她的声音,自顾自地说:“雪养地气,明年的菜子又能提前下种,好兆头。”一听公公提起菜子,灯芯这才停下手中的活,大落落地走过来,跟着公公一起赏雪。瑞雪飘飘,在夜空下舞出美丽的弧线,夜风一吹,雪花飞进来,落在她和公公身上,打个战儿,化了。
屋子里暖暖的炉火熏蒸在他们脸上,映得两张脸比白日里更红,灯芯又替公公拽了下羊皮褂子,好让他身子更暖和些。毕竟是冷冬,稍不留心,着了风寒或湿热,可就败了这雪的美意。雪飞雪落中,两颗心横溢着对下河院未来的美好向往。许是雪景太过美了,公公居然忘了禁忌,转过身子,慈祥的眼睛盯住她跳跃的眼神说:“陪我到雪里走几步吧。”
……
记账使灯芯和公公的关系亲近起来,也变得暖和起来。公公不再居高临下审视她,亲和的目光平视着跟她交流。甚或有意无意说些沟里的事,貌似随意的闲谈实则蕴藏着别种意味,灯芯觉得公公开始把她往某个方向上引。
账记到一半,沟里六百多户人家的性格和家底她已大致有了底,特别是公公加重语气点出的那些账上爬满了债,实则日子殷实小富的人家,更是一一记在了心中。若干个日子里,灯芯一面聆听公公教诲,一面忍不住期望公公将话题引到管家六根身上。可公公始终不满足她这一愿望,宁可不厌其烦地叨叨奶妈仁顺嫂,也决然不提管家六根半个字,反倒让灯芯期望着的心一次次陷得更深、更黑。
雪不是太厚,扫起来还算容易。跟心的暖和比起来,天气的寒冷却是一日挡不住一日,身上发着汗,手却冻得握不住扫帚。天尚未大亮,后院的下人像是才起床,惊叹声里夹杂了对天爷的不满,下人们对扫雪的恐惧破坏了雪带给世界的瑞祥,灯芯忍不住叹了气,看来万物给人的感应原是不同的。
她放了扫帚,想进屋暖暖手,转身的一瞬,一个影子眼前一晃,倏地不见了。是从西厢房北面的墙上出去的。墙有些矮,中间还开了豁口,有一日灯芯心里还念叨,这矮的墙很容易招来贼或什么,没想这阵儿就给碰上了。正要喊脑子里却忽地一闪,那影儿像是见过,瘦瘦的却透出机灵,越墙的功夫尤其了得。这么一怔便闪出一个人来,正是抱了她的那位。
奇怪,明明是在窑上的,咋能在院里呢?
少奶奶灯芯便有了片刻的恍惚,暖手时禁不住再次细想,最后在心里肯定了,自己再笨还不至于将人认错,只是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越墙出去?纵使从窑上回来,也不至于连门也不敢走。
这个上午便在不明不白的思想中过去。
二拐子果真回来了。昨夜天落雪时摸黑进的村,没回家,也没想过进下河院,直接摸进中医李三慢的药铺。
李三慢开药铺赚不到钱,又懒得租地种,便在药铺里设起了赌场,招惹二拐子之流给他送银子。二拐子原本就染了这手,以前也偷偷摸摸的,有几个银子就去赌。窑上手闲了好几个月,二拐子终于憋不住了,借窑头杨二差他下山背油打醋的空,趁机过把瘾。不料手臭得很,不到半夜身上的麻钱便输光了,二拐子想扳本,跟李三慢借了高利债,鸡叫三遍时也全搭了进去。中医李三慢不让他出门,非让还钱。
中医李三慢虽说是二拐子他亲叔,虽说抱给了舅家,但这血脉却抱不走。只是两人都没拿这层关系当回事,好像这血脉跟他们没关系。二拐子见了李三慢,一口一个中医,李三慢逢了二拐子,要么就唤拐子,要么,嘴里就变成屠夫家的。外人听了,更不敢拿他们当亲戚。好在日子是分开过的,亲戚不亲戚的,谁也不肯白给谁一把,该咋还咋,这样反倒痛快。二拐子好说歹说,就差跟李三慢翻脸了,中医李三慢才答应他出来借钱。二拐子上哪儿借钱去?想想弄不到钱,既跟李三慢扯不清,回去更没法儿跟杨二交代,便心一横跃进下河院,他知道天麻亮后仁顺嫂定在厨房里,便摸进去偷了母亲的钱疾疾离开。没想就那么巧,偏就叫扫雪的少奶奶灯芯给望见了。
这阵儿他又在赌桌上搏上了。
奶妈仁顺嫂发现屋里进了贼已是正午,攒了几月的工钱不翼而飞,令她惊恐万分,惶惶报了东家庄地。庄地刚刚从沟里回来,每逢落雪,他都要到沟里走一遭,四处转悠一会儿,看看沟里人家有没让雪压倒屋的,那些新来户到底还需要添些什么。总之,转一趟心里才能踏实。
一听奶妈仁顺嫂丢了工钱,庄地的眼立刻瞪了起来,难道这院里真有了贼?闷了会儿,他让奶妈仁顺嫂带路,亲自进耳房里查看。奶妈仁顺嫂将钱藏在一只装满零碎的花瓶里,塞在堆着针头线脑的红木箱子里。箱子是东家庄地赏的,有些年成了。女人家,难免有些个秘密要藏起来,庄地遂将大房出嫁时陪过来的嫁妆红木箱子送了她。可也是怪,除了花瓶,别处居然一动未动,一定是家贼!东家庄地当下心里有了数,示意奶妈仁顺嫂不要声张。
东家庄地寻着雪找脚踪时,却见院里的雪扫得干干净净,哪儿还有个影子?
他不声不张回到上房,心里,却存了不少纳闷儿。他确信这贼非同一般,脑子里瞬间也想起过二拐子,但又被他在窑上的事实否定了,那么便是院里的下人。东家庄地正在思忖怎么跟下人开口,媳妇灯芯忽然进来了。见公公愁眉不展,灯芯猜想一定跟那影子有关,大着胆一问,果然是这事,而且还偷了钱。灯芯佯做吃惊地表现了自己的气愤,借故离开上房,一进自个儿屋,便气气地诅咒起二拐子来。
知道二拐子是奶妈仁顺嫂的儿子,是在她跟二拐子见面后不久的一个夜里。那晚奶妈给命旺喂完药,坐在里屋跟她拉家常。奶妈仁顺嫂十六嫁到沟里,男人青头是下河院的屠夫。青头是个一棍子打不出屁的闷罐子,脾气反倒倔得很,动不动就拿仁顺嫂出气。仁顺嫂稍敢泄出些不满就亮出刀子吓唬。
青头猪宰得好,炕上那事儿也抓得紧,一天不做他就哼哼。仁顺嫂先是受不惯,常常设着法儿不让他得逞,后来他提着刀把仁顺嫂绑炕上,边做边唤,让你躲,躲了初一还能躲十五?仁顺嫂在他身子下完全没了做人的感觉,像一头等着挨宰的猪,除了恐怖就剩下等死。
青头在二拐子四岁那年意外地吐血而死,死时他正在绑一头大花肥猪,喷出的血溅了大花猪一身。下人们认为他杀生太多,孽气太重,让阎王爷提前收走了。东家庄地倒显得大方,说他给下河院宰了一辈子猪,赏他一口松木棺材,还把仁顺嫂收进下河院。仁顺嫂那时刚刚小产,肚里的娃儿已有七个月,是她碰头抓脸往青头棺材上扑时不慎弄掉的。下河院三房松枝正好生下命旺,身子虚,没奶,她的奶正好派上用场。
奶妈仁顺嫂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灯芯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她到下河院做奶妈那年正好是灯芯现在的岁数,言语里不免多了份同病相怜的气息。灯芯却牢牢记住了青头死于意外吐血这个事实。当然对奶妈的不幸她也表示了适当的同情,她说,生成女人,只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仁顺嫂马上表示响应,说,种不好庄稼是一年,嫁不好男人一辈子。少奶奶灯芯从奶妈仁顺嫂口里多多少少了解了些二拐子,但她的话总是闪烁其词,让灯芯摸不到底。
关于二拐子和奶妈仁顺嫂,很长时间里都是少奶奶灯芯想解开的谜。她并不是执意要弄清奶妈仁顺嫂怎么就钻进了公公被窝,其实这事儿她说完也就扔了过去,不就一个被窝吗,爱钻钻去,总有钻不动那一天。这么想时她心里竟奇奇怪怪浮上一层对奶妈仁顺嫂的嫉妒,不过也是眨眼的事,她会很快用法儿将它压下去。她要知道的是别的事,她相信掩藏在奶妈眼里的秘密远比跟公公睡觉多得多。
可是奶妈仁顺嫂总是话刚开个头便惶惶地收了口,再问,她就死劲地摇头,咬住嘴唇,不说。
包括二拐子,奶妈仁顺嫂也像有什么忌讳似的,很少主动谈起她这个儿子。倒是打下人们嘴里,偶尔能拾些话把子。不过,听到的总是跟想要听的差得远,连那晚抱她下轿的正是二拐子这么重大的事,也是跟二拐子有了几次秘密来往后,才突然地从那双手上断定的。之前,她还常常夜半三更突然地醒来,抱住枕头,坐炕上怅想,那双手,到底是谁的呢?
灯芯已经确信,二拐子从煤窑回来了。竟敢瞒我!她想起再三跟二拐子交代过的话,一下山,无论有事没事,定要第一个想法子赶来见她,她心里急着哩。这屠夫家的,竟然这么快就敢撒谎!灯芯一气,竟也学下人们一样,骂二拐子屠夫家的。不行,我得找到他,得赶在公公知道真相前找见这挨刀的。她相信公公不会放过他,下河院历来的做法都是惩贼甚于惩娼。娼可以压,可以捂,贼却不能。
灯芯丢下手中的活计,只身出了大门。现在她在沟里已有不少眼线,那些得到过她恩惠的沟里女人早把她当成了贵人,隔空就把秘密送到她耳里。一听灯芯打听二拐子,马上有人说出了地方,几个女人还亲自带她走进中医李三慢的药铺。
二拐子没想到灯芯会找到他,一时傻了眼,嘴嗫嚅着,却说不出话。灯芯笑盈盈问:“还玩?”二拐子摇摇头,却不肯马上出来。他输红了眼,偷来的钱差不多又光了。灯芯看出他的心思,冲中医李三慢说:“他输了多少?”李三慢报了数字,正好值一头牛。灯芯说:“记我账上,把钱给他。”
中医李三慢犹豫着,不是他信不过灯芯,他舍不得把到手的钱拿出来。灯芯又说了遍,见李三慢吞吐着,她火了,一把掀翻牌桌,冲一同来的女人说:“给我砸了这铺子。”几个女人本就恨死了李三慢,屋里好不容易有个钱,眨眼间就让不争气的男人送到了这里,见有下河院的少奶奶撑腰,胆子立时壮了,瞬间工夫,李三慢的铺子就一片狼藉。
中医李三慢气得嘴都歪了,瞪住灯芯,却不知说啥,他不可能扑上去打她,更不可能扯上嗓子骂她,他是中医,他要在下河院少奶奶面前保持良好的修养。正砸着,李三慢的老婆扑出来,这是一个刁蛮的女人,一扑出来便扯住灯芯:“不叫人活呀,下河院要逼死人呀,天爷睁眼呀,让它断子绝孙呀……”
“啪”一声,一个嘴巴严严实实裹住了她的嘴,少奶奶灯芯眼里喷着火,她要教训这个不懂教养的女人。
李三慢老婆挨了打,一时怔住,不过很快就又想起了撒野,她打算豁出去,锋利的指甲已瞅准目标,决心要扯烂下河院女人这张俏脸儿。
在沟里,李三慢老婆是有名的母老虎,歪得很,谁家要是敢跟她吵嘴,能骂三天三夜,骂得你一家老小出不了门。李三慢老婆刚要动手,同去的女人扑过来,拦腰将她抱住,一使劲就将母老虎摔倒了。她挣扎着还想起来,眼里是不甘心的屈辱,是鱼死网破的气概。
灯芯不屑地望住她,她知道该怎么对付这女人,这种女人甭看外表凶,内心里却虚空得很。她轻笑了一声,用极轻蔑的口气说:“就这么个又嫖又赌的烂货男人,你犯得着吗?”这话像宰猪刀一样捅到李三慢老婆心上,她跳起来说:“你血口喷人,我家三慢从来不嫖。”
“是吗?”灯芯从容地望了眼僵着的李三慢,盯住他老婆说,“你去问问沙河沿上的小寡妇,她要是说没有,你再骂我不迟。”说完她拽了二拐子往外走,刚出李三慢院子,就听身后响起猪挨刀的声音。
到了这份儿上,二拐子再也不敢撒谎,只能跟灯芯说实话。说完,垂下头,等着挨罚。少奶奶灯芯并没骂他,连怪都没怪一声,亲手倒杯水给他,说:“玩了一夜,也该累了,喝口水。”二拐子惊讶得不敢相信,但他确实渴了,玩了一宿,还没沾过一滴水,端过杯子就灌,灌完,二拐子嘴一抹,一气就把南山煤窑的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