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刚要问句什么,东家庄地来了。自打进了门,公公这是头次踏进西厢房。奶妈快快系好扣子,一脸温顺地给东家庄地让过地方。
灯芯就听公公问:“你去了哪儿?”
灯芯道:“去菜子地看了看。”口气里完全没有一点儿做错的意思,坦然劲儿反把东家庄地给噎住了。
庄地的脸阴了许多,嘴唇抖着,半天却不知怎么发火,末了,冲奶妈仁顺嫂吼:“讲究,讲究你们懂不?”
奶妈仁顺嫂忙道:“东家,少奶奶已说知错了,往后她会小心的,你就甭拿这事儿气自个儿了。”
往后,往后,能有几个往后?东家庄地的拐棍捣得咯咯响。
“没几个往后,要打要骂随你。”灯芯突然甩过来一句,目光直直地逼住庄地。庄地哑巴了,虽说是新娶的儿媳妇,按理该严加管教才是,可她怎么也是三房的内侄女,算得上半个骨肉,他又如何下得了狠心?最后还是奶妈仁顺嫂打圆场,将这事暂且遮掩过去了。
东家庄地收起怒,目光从儿子脸上慢慢放下,又在西厢房四下巡了一遍。虽是添了人,屋里的气氛却跟先前没甚两样,这让他失望,失望得很,禁不住又想起后山半仙的话。他知道三次是冲定了,便也不多说什么,自顾自地叹出口气。那悲伤的气息很快弥漫开,惹出奶妈仁顺嫂两滴眼泪。
这期间灯芯只做一件事,就是盯住公公不放,她的目光在公公脸上停顿了好久,还是看不出这样一张脸有什么特别。她倒不是跟公公较劲儿,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她绝不会纠缠住不放,再怎么说,不叫他公公还得叫他姑爹哩。心里,她是将他当一家人的,这一点怕是奶妈仁顺嫂不会想到。其实这阵儿她心里想的,这么大的一份家业,他靠什么撑着,难道就是那个六根?
这个晌午让灯芯多了思考,公公和奶妈走后很长时间,她都沉浸在妄想里醒不过来。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灯芯的思维完全脱开了一般女人的轨迹,一丝儿都没在男人身上滞留,她想到了一沟两山金色的菜子,想到了绿树掩映下的水磨,还有没来得及看的许多,最后在公公庄地那张老脸上停留下来。久长久长,少奶奶灯芯才想,他是老了,比她想象得还要老。
4
同样的正午给了管家六根更多不安。
那夜轿子没能在山路上出事,管家六根心里就装了噩梦。要知道,在翻过黑鸡岭新人换轿的时候,他在轿子上是做过手脚的。那是瞬间的事,可这谋算却在心里藏了很久,几乎是从东家庄地确定要娶后山的灯芯做儿媳那一刻就有的。为做到万无一失,管家六根在心里反复思量过,包括几时上路,路上走多快,几时过黑鸡岭,他都在心里算计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二拐子这牛日,他的把握会更大些,做得也定会更从容。当然,他开始没想到东家庄地会让二拐子去,上路时心里还有些紧张,怕二拐子这牛日看出破绽。幸好,这牛日只顾了讲荤段子,只顾了摸新人大腿,没给他出太多难题。要不然,他的主意会落空。
轿子上做手脚是他计划的第一步,只要这一步做成,就难保不出事,那么……其实在轿子上做手脚并不是个难事,多的人都会,就看你有没那个狠心。管家六根知道自己不缺这个狠,而且他必须狠。轿子临出门时,他在轿夫抬的杆子中间留了个活结,留得很小心,怕是轿夫都察觉不到。
二拐子在野鸡岭那边抱新人上轿时,管家六根快速闪到轿前,手一伸,猛一拽,眨眼的工夫,那活结便开了,开了活结的绳索并不会马上松散,它还能支撑一阵子,因为活结外面还有个套。按六根的估计,它能撑过野鸡岭。一过野鸡岭,那路极尽险要,加上新人的重量还有轿子的颠簸,再撑就是妄想。轿杆会在某个转弯处突然断裂,失重的轿子不但能轻易把轿里的人摔下山崖,就连沿山崖走的那两个轿夫也甭想活命。
大约正是因了这个缘由,管家六根解活扣时心有过那么一抖,不过很快他就又镇定了。对两个轿夫的意外,他早想好了说辞,无非就是多赔些银两,对下河院来说,灾难却是致命的,管家六根不可能因了两个不值钱的轿夫而放弃这次机会。
管家六根对东家庄地要娶灯芯的决定简直恨到了骨髓里,换上娶别人,管家六根大可不必动用如此歹毒的伎俩。甭说冲三次,冲十次又能奈何?可灯芯不同。管家六根对这个来自后山的老姑娘有着十二分的惧怕,这不是说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多么了不起,关键是她后面藏着个人。管家六根认为庄地在无意中捞了一根稻草,这根稻草就是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实则老谋深算的后山老舅。
这是个老狐狸!太多的日子里,管家六根被这个想法折磨着。一想起中医刘松柏那双眼睛,管家六根就要打个战,想一回打一回,打得他身子都有了毛病,一想难肠事儿和折磨人的事儿身子就打战,控制不了。
管家六根曾跟中医刘松柏有过几次交道,一次是为了女人柳条儿生儿子的事,一次跟老姑娘灯芯有关。两次他都吃了亏,大亏,按沟里人的说法,亏得老驴淌眼泪,亏得哑巴挨炮,有亏喊不出来。不过两次之后,管家六根算是把中医刘松柏记死了,记硬了。当时他就想,你等着,刘家先人你等着,有你老驴日的后悔的时候。
管家六根要是恨起人,啥脏话也能骂出口:牛日、驴日,甚至猪日,看见啥他骂啥日。骂着还不过瘾,还要把对方的先人抬出来,想到驴上、猪上、狗上。这样他就有了平衡,认为对方不过是个畜生干的,再狠再毒也还是斗不过他。但是对于这个刘松柏,他骂一次怵一次,从来就没在心里胜过,他认为刘老狐狸太老辣了,太能沉得住气了,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你想想,他能把女儿养到二十二还不嫁出去,这是个什么野心?后山包括整条菜子沟,谁家的女子养过了十六?就算瘸的、拐的、聋的、瞎的,撑死了也就养到十七八,再大,哟嘿嘿,那不叫人骂断脊梁骨?舍不得嫁人又不留着自己用,那还叫人吗?呸!
可这个刘狐狸,他就不怕骂,他就硬是养到了二十二!六根那次就带着商量的口气说:“实在你要有难处,我就带了去做个小,你要是觉得屋子空,我给你把沟里的麻秀撮合过来,麻秀尽管腿有点儿病疾,你是中医,不怕的,再说了,人家麻秀怎么说也才十七。”
呸!没等他说完,中医刘松柏就吐了他一口,直直地吐到他鼻梁上,气得他当下就想日中医个娘。中医刘松柏竟还不罢休,抄起棍就打他,边打边骂:“吃了草的六根,我妹夫咋就瞎了眼,看上你这个断后鬼做管家!”
六根的“断后鬼”就是被刘松柏骂出的,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沟里。这话太毒,断后鬼,他是成心不让我六根生带把的了,他要灭掉我六根家的香火哩。这狼日!
不只如此,六根认为灯芯的进门足以破坏他五年的谋略,甚至让他功亏一篑。五年的光景别人兴许一晃而过,管家六根却是刀尖上走过的,沟里上上下下几千口子人,包括那些个新来的逃荒户,谁个不知这个管家他六根争得不容易,当得就更是下贱,连个奶妈他都治不住,要看她脸色。好在他六根不是个轻易能灰心的人,想想偌大的下河院正在一天天到他手中,他有时还兴奋得很,兴奋得想叫,冲望不见头的深沟叫,冲川流不息的沙河叫,冲一沟两洼的菜子叫。总之,六根就是想叫。谁知后山半仙刘瞎子要出这么个馊主意,成心坏他的好事。
管家六根不能不有所行动。他是个眼睛里掺不得沙子的人,更是个别人一放屁他就想拉屎的人。看你狠还是我狠,别的比不过,比狠六根还没输给过谁!他呸了一口,算是把对刘松柏还有后山半仙刘瞎子的鄙视一同呸了出去,一番精心算计后,他开始等待好事发生。
新人一过野鸡岭,六根的心就突突跳,黑夜里能看到他脸上的火星子。二拐子这牛日,照旧有说有笑,笑还淫浪得很。六根想他定是摸到了啥,摸新人裆里也说不定,听那笑声,嘎嘎的,就跟叫驴一样。当下他就想,挨刀的二拐子,让你一同掉沟里摔死!
可人算不如天算,六根走了一路,等了一路,也急了一路,期待中的事居然没能发生。
它居然没能发生!日他个天爷的,这咋个可能?
直到望见火光,直到新娘子安安全全被抬到门上,六根还是处在惊奇中,不可能,绝不可能!
六根那夜往自家走的时候,脑子还恍恍惚惚的,不敢确认新娘子灯芯是摔死了,还是活着抬回来了。有一刻他确信是摔死了,就摔死在野鸡岭往下走二百步处,那儿正好是鬼见愁,后山中医刘松柏的女人就摔死在那断崖口。六根笑了,总算把她娘儿俩打发到了一起。刚咧开嘴,就听见二拐子喊,抱人了,抱人了,四鸡儿叫了!六根心嗖的一凉,没死,活着抬来了。他奋起一脚,将一泡猪屎踢到了远处。
那夜六根一进门,先是美美捶了一顿柳条儿。柳条儿刚生下娃娃,身上还染满血,人更是个气丝丝。六根不管,抓住就捶,边捶边骂:“我叫你活,我叫你这个害人鬼活着回来!”捶累了,捶得柳条儿没气了,六根才看见炕上的血泡泡,那是柳条儿刚生下来的货,隐隐约约的,像一团血肉。六根这才明白,女人柳条儿给他又添了一张嘴,六根扒过血泡泡一看,双腿中间那光片片立刻让他心灰意冷,不由得就又来了气,比先前更大、更猛。
他再次抓过柳条儿:“我日你柳家的先人,你成心让我断后哩,你比后山的刘狐狸还狠毒。”骂着,拳头雨点般落下,后来竟连脚也用上了,直把柳条儿从昏死中再次捶过来,六根听见闷腾腾一声喊:“你个断后鬼,想让老娘死,没那么便宜!”
那个夜晚六根气急败坏地想了一夜,他实在想不出哪儿出了问题,上苍再保佑也不可能再把松开的绳结给系上,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知道他六根做了什么。天明时他忽然想到了二拐子。
这个畜生!
六根猛地跳下炕,惊乍乍就往下河院跑。一进院,就歇斯底里喊:“二拐子,二拐子,你个挨天刀的,死哪儿去了?”
六根那天打定主意要狠狠收拾一顿二拐子的,敢跟我玩心计,敢坏老子的事,看我不弄死你牛日才怪。
二拐子哈欠连天揉着惺忪的双眼进来,问:“管家你喊我?”
“二拐子!”管家六根切齿道。
“啥事?”二拐子问话间掰下一块眼屎,拿手里细玩。他的样儿漫不经心,一点儿没把管家六根的脾气当回事。
管家六根啊啊了几声,却忽然想不出惩罚二拐子的理由。是啊,总不能把那夜的事说出来,说是他发现的活扣,救了少奶奶灯芯?
“你个牛日,干的好事!”管家六根咬牙骂了一声,心里急着想主意。
二拐子伸了个懒腰,昨晚他睡在了马房里,跟马房的伙计吹了一黑牛,期间还说到了少奶奶灯芯。他跟伙计打赌,说少奶奶的奶子有瓷碗大,伙计不信,说顶多喝茶的青花碗那么大。二拐子骂,青花碗那么大,那种奶子是猪奶子,少奶奶的一定是马奶子,说不定比马的还大。两人为此争了半宿,后来还打赌,真要是有伙计吃饭的瓷碗那么大,伙计冬天穿的那双毛袜子归他。因为睡得晚,这阵儿还糊里糊涂的,他想不起做错了啥,惹得管家清早八时扯狼声。
管家六根这阵儿已想起花轿上路时东家庄地跟他说过的话,这趟回来,就打发了二拐子。他猛地一黑脸,底气很足地说:“二拐子,你牛日没安好心,下河院这份钱,你挣到头了。卷起铺盖,回你的猪窝去。”
二拐子一惊:“凭啥子?”
“凭啥子?就凭老子看不惯你牛日!”
二拐子从迷瞪中醒过神,知道管家六根没说玩笑话,他黑紫的脸还有一大早就不明不白发出的驴脾气让二拐子懂得,这叫驴在冲他撒野。二拐子并没急,甭看他有时也是个驴脾气,关键时刻,他却比管家六根沉得住气。
“嘿嘿,嘿嘿,管家,你看你,”二拐子笑道,“清早八时的,你跟谁摆威风?”
“跟你!”
“嘿嘿,你女人没本事,一下一个母猪,赖我?”
二拐子的话捅到了管家六根痛处,六根最怕别人提这个,二拐子偏偏又哪处疼咬哪处,一句话就把管家六根咬得失去了理性:“二拐子,我日你娘,你个有日生没人养的,嘴里喷个啥粪?”
这话骂别人行,骂二拐子,重了。且不说二拐子的娘就在下河院,说不定这阵儿正躲在某处听哩,单是有人生没人养这句话,就足以让二拐子把杀父之恨发泄出来。果然,管家六根的骂刚落了地,二拐子猛一个老虎扑食,恶毒地就冲六根裆下扑来。二拐子人瘦,力气也不是太大,但自小受惯了沟里孩子的欺负,也练就了一手防身本领。特别是他扑人家下身的功夫,更是不一般。如果他真要你的命,老虎扑食就是先兆。
管家六根还没看清,裆里便被狠毒地一捏,“妈呀”一声大叫起来。二拐子大约也是平日里积攒了不少对管家六根的恨,苦于找不到机会发出来,今儿个这一出手,便格外有点儿狠。一头撞向六根肚子时,手已牢牢捏住了六根的命根子,六根再想骂,就力不从心了。他疼得嗷嗷叫,六根那东西过去就伤过,还不止一次,若不是当年后山中医刘松柏给了他一服祖传的药引子,怕是那玩意儿早成了废物。这阵儿让二拐子连抓带捏,就觉整条命儿让他拿捏到了手里。他拼足力气,喊:“二拐子,放开我,你再敢捏,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