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内外合作以求自强
恭亲王奕及文祥从英法联军的经验得了三种教训。
第一,他们确切地认识西方军器和练兵方法远在中国之上。咸丰十年(1860),担任京津防御者是僧格林沁和胜保。这两人在当时是有名的大将。他们惨败了以后,时人只好承认西方军队的优胜。
第二,恭亲王奕及文祥发现西方人不但愿意卖军器给中国人,而且愿意把制造军器的秘密及训练军队的方法教给中国人。这颇出乎时人的意料。他们认为,这是我们自强的机会。
第三,恭亲王奕及文祥发现西方人并不是他们以先所想象的那样,“狼子野心,不守信义”。英法的军队虽然占了北京,并且实力充足,能为所欲为,但《北京条约》签订了以后,英法居然依据条约撤退了军队,交还了首都。时人认为,这是了不得的事情,足证西方人也守信义,所以对付外国人并不是全无办法的。
从这三种教训,恭亲王奕及文祥定了一个新的大政方针。
第一,他们决定以“夷器”和“夷法”来对付“夷人”。换句话说,他们觉得中国应该接受西方文化中的军事部分。他们于是买外国军器,请外国教官。他们说,这是中国的自强之道。
第二,他们知道,自强不是短期内所能成立的。在自强没有达到预期的程度以前,中国应该谨守条约,以免战争。恭亲王奕及文祥都是有血性的人,下了很大决心要推行他们的新政,在国家危急的时候,他胆敢出来与外国人周旋,并且专靠外交的运用,他们居然收复了首都。时人认为,这是他们的奇功。不仅如此,恭亲王奕是咸丰的亲弟,同治的亲叔。他们的地位是清朝最亲贵的,有了他们的决心和资望,他们在京内成为自强运动的中心。
同时,在京外的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李鸿章诸人也得到同样的教训。最初使他们注意的是外国人所用的轮船,在长江下游私运军火粮食卖给太平军。据说,胡林翼在安庆曾有过这样的经验:“驰至江滨,忽见二洋船,鼓轮西上,迅如奔马,疾如飘风。文忠(胡)变色不语,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几至堕马,阎丹初尚书向在文忠幕府,每与文忠论及洋务,文忠辄摇手闭目,神色不悦者久之,曰:‘此非吾辈所能知也。’”可见,轮船给胡林翼印象之深。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大致相同。曾国藩在安庆找了几位懂得数理的旧学者和铁匠、木匠去试造轮船,造成了以后却不能行动。左宗棠在杭州做了同样的试验,得到同样的结果。这些足证他们对于西方机械的注重。
在长江下游作战的时候,太平军和湘军、淮军都竞买洋枪。李鸿章设大本营于上海,与外国人往来最多,认识西方文化也比较深切——他的部下还有英国军官戈登(Gordon)统带的“常胜军”。他到上海不满一年,就写信给曾国藩说:“鸿章尝往英、法提督兵船,见其大炮之精纯,子药之细巧,器械之鲜明,队伍之雄整,实非中国所能及。深以中国军器远逊外洋为耻,日戒谕将士虚心忍辱,学得西人一二秘法,期有增益。若驻上海久而不能资取洋人长技,咎悔多矣。”
同治三年(1864),他又写给恭亲王和文祥说:“鸿章窃以为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细心,以致用非所学,学非所用。无事则斥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不知洋人视火器为身心性命之学者已数百年。一旦豁然贯通,参阴阳而配造化,实有指挥如意,从心所欲之快。前者英、法各国,以日本为外府,肆意诛求。日本君臣发愤为雄,选宗室及大臣子弟之聪秀者,往西国制器厂师习各艺,又购制器之器,在本国制习。现在已能驾驶轮船,造放炸炮。去年英国人虚声恫愒,以兵临之。然英国人所恃而为攻战之利者,彼已分擅其长,用是凝然不动而英国人固无如之何也。夫今之日本即明之倭寇也,距西国远而距中国近。我有以自立,则将附丽于我,窥伺西人之短长;我无以自强,则并效尤于彼,分西人之利薮。日本以海外区区小国,尚能及时改辙,知所取法。然则我中国深维穷极而通之故,夫亦可以皇然变计矣。杜挚有言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苏子瞻曰:言之于无事之时,足以为名,而恒苦于不信;言之于有事之时,足以见信,而已苦于无及。鸿章以为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欲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则我专设一科取士,士终身悬以为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业可精,而才亦可集。”
这封信是中国19世纪最大的政治家最具历史价值的一篇文章。我们应该再三诵读。第一,李鸿章认定中国到了19世纪唯有学西方的科学机械然后能生存。第二,他在同治三年(1864)已经看清中国与日本,孰强孰弱,要看哪一国变得快。日本明治维新运动的世界历史意义,他一下就看清了,并且大声疾呼要当时的人猛醒与努力。这一点足以表现李鸿章的伟大。第三,李鸿章认定改革要从培养人才下手,所以他要改革清朝的科举制度。不但如此,他简直要改革士大夫的人生观。他要士大夫放弃章句小楷之积习,而把科学工程“悬为终身富贵的鹄”。因为李鸿章认识时代之清楚,所以他成为同治、光绪年间自强运动的中心人物。
在中国这个社会里,做事极不容易。同治年间起始的自强运动虽未达到目的,然而能有相当成绩,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果当时没有恭亲王奕及文祥在京内主持,没有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在京外推动,那么,英法联军及太平天国以后的中国还要麻木不仁,好像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一样。所以,我们要仔细研究这几位时代领袖人物究竟做了些什么事业。
第二节步步向前进
自强的事业颇多,我先择其要者列表于下。
咸丰十一年(1861)恭亲王奕及文祥聘请外国军官训练新军于天津。
同年恭亲王奕和文祥设立同文馆于北京。这是中国新学的起始。
同年恭亲王和文祥委托总税司赫德(Robert Hart)购买炮舰,聘请英国海军人员来华创设新水师。
同治二年(1863)李鸿章开设外国语文学校于上海。
同治四年(1864)曾国藩、李鸿章开设江南机器制造局于上海,附设译书局。
同治五年(1865)左宗棠开设造船厂于福州,附设船政学校。
同治九年(1869)李鸿章开设机器制造局于天津。
同治十一年(1871)曾国藩、李鸿章挑选学生赴美国留学。
同年李鸿章开设轮船招商局。
光绪元年(1875)李鸿章筹办铁甲兵船。
光绪二年(1876)李鸿章派下级军官赴德国学陆军,船政学生赴英国、法国学习造船和驾船。
光绪六年(1880)李鸿章开设水师学堂于天津,设电报局,请修铁道。
光绪七年(1881)李鸿章开设开平矿务局。
光绪八年(1882)李鸿章下令修筑旅顺军港,创办上海机器制布厂。
光绪十一年(1885)李鸿章开设天津武备学堂。
光绪十三年(1887)李鸿章开办黑龙江漠河金矿。
光绪十四年(1888)李鸿章成立北洋海军。
以上全盘建设事业的动机是国防,故军事建设最多。但我们如果仔细研究就知道国防的近代化牵连非常多。
第一,近代化军队需要近代化军器,所以有江南及天津两个机械制造厂的设立——那两个厂实际上是兵工厂。
第二,新式军器必须有技术人才去驾使,所以设立武备学堂,和派遣军官出洋留学。
第三,近代化军队必须有近代化交通,所以有造船厂和电报局的设立,及铁路的建筑。
第四,新式国防比旧式的费用要高几倍。以中古的生产来负担近代的国防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李鸿章要办招商局,来经营沿江、沿海的运输,创立制布厂来挽回权利,开煤矿、金矿来增加收入。
自强运动的领袖们并不是事前预料到各种需要而定一个建设计划。他们起初只知道国防近代化的必要。但是,他们在这条路上前进一步以后就发现必须再进一步;再进一步以后又必须更进一步——其实必须走到尽头然后能生效。近代化国防不但需要近代化交通、教育、经济,并且需要近代化政治和国民。半新半旧是不中用的。换句话说,中国到了近代要图生存非全盘接受西方文化不可。曾国藩诸人虽向近代化方面走了好几步,但他们不彻底,仍不能救国救民族。
第三节前进遇着阻碍
曾国藩及其他自强运动的领袖虽然走的路线不错,然而他们不能救国救民族。此其故何在?在于他们不彻底。他们为什么不彻底呢?一部分因为他们自己不要彻底,大部分因为时代不允许他们彻底。我们试先研究领袖们的短处。
恭亲王奕、文祥、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这5个大领袖都出身于旧社会,受的都是旧教育。他们没有一个人能读外国书,除李鸿章以外,没有一个人到过外国。就是李鸿章的出洋尚在甲午战败以后,他的建设事业已经过去了。这种人能毅然决然推行新事业就了不得,他们不能完全了解西方文化是自然的,可原谅的。他们对于西方的机械是十分佩服的,十分努力地接受的。他们对于西方的科学也相当尊重,并且知道科学是机械的基础。但是,他们自己毫无科学机械的常识,此外更不必说了。他们觉得中国的政治制度及立国精神是至善至美,无须学西方的。事实上,他们的建设事业遭到了旧的制度和旧的精神的阻碍。
我们可以拿李鸿章的事业做例子。
李鸿章于同治九年(1870)起始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因为当时要人之中以他最能对付外国人,又因为他比较勇于任事,而且他的淮军是全国最近代化、最得力的军队。所以,从同治九年到光绪二十年的中日战争,李鸿章是那个时代的中心人物。国防建设全在他手里。他特别注重海军,因为他看清楚了如果中国能战胜日本海军,无论日本陆军如何强,就不能进攻高丽,更不能危害中国。那么,李鸿章办海军第一个困难就是经费。经费之所以困难就是因为中国当时的财政制度,如同一般的政治制度一样,是中世纪式的。中央政府没有办海军的经费,只好靠各省协助挤出来一点。各省之间成见很深,不愿合作。在中央求各省协助的时候,各省务求其少;认定了以后,又不能按期十足拨款,总要延期打折扣。其次,当时皇室用钱漫无限制,而且公私不分。同治死了以后,没有继嗣,于是慈禧太后选了一个小孩子做皇帝,年号光绪,而实权还是在慈禧太后手里。等到光绪快要成年亲政的时候,光绪和他父亲醇亲王奕怕慈禧太后不愿意把政权交出来。醇亲王定计重修颐和园,一则以表示光绪对慈禧太后的孝敬,一则使慈禧太后沉于游乐,就不干政了。重修颐和园的经费很大,无法筹备,醇亲王就请李鸿章设法。李鸿章不敢得罪醇亲王,更不敢得罪慈禧太后,只好把建设海军的经费移作重修颐和园之用。所以,在甲午之战以前的7年,中国海军没有添加过一只新船。在近代政治制度之下,这种事情是不能发生的。
在李鸿章所主持之机关中并没有新式的文官制度和审计制度。就是在极廉洁极严谨的领袖之下,没有良好的制度,贪污尚且无法杜绝,何况李鸿章本人就不廉洁呢?在海军办军需的人经手款项既多,发财的机会就更大。到了甲午战争的时候,中国船上的炮虽比日本的大,但炮弹不够,并且子弹所装的不尽是火药。外商与官吏狼狈为奸,私人发了财,国事就败坏了。
李鸿章自己科学知识的幼稚,也是他事业失败的原因之一。北洋海军初成立的时候,他请了英国海军有经验的军官做总教官和副司令。光绪十年(1884)左右,中国海军纪律很严,操练很勤,技术的进步很快,那时中国海军是很有希望的。后来,李鸿章误听人言,辞退英国海军军官而聘请德国陆军骑兵的军官来做海军的总教官,这以后中国海军的技术反而退步。不仅如此,李鸿章所用的海军总司令是个全不知海军的丁汝昌,丁汝昌原是淮军统率骑兵的。他做海军的领袖当然只能误事,不能成事。甲午战争的时候,中国海军占世界海军第八位,日本海军占第十一位。中国的失败不是因为船不如人,炮不如人,是因为战略战术不如人。
北洋海军的情形如此,其他自强事业莫不如此。总之,同治、光绪年间的自强运动所以不能救国,不是因为路线错了,而是因为领袖人物还不够新,导致自强运动不能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