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家比较封建,重男轻女,所以姨母和母亲没有出嫁时,都没有受过学校教育,也没有聘请先生在家里授课,姨母直到结婚之后,才争取进了武进县立女子师范学校(我姨丈一度是武进女师的校长),这在当时也是极不容易的。当时一个姑娘订了婚,若要进学校读书,非征得夫家同意不可,若夫家比较开通,就索性结了婚再读书。外祖父是1931年去世,那时我已十七八岁,是高中学生了。外祖父去世前几年,见到母亲就告诫她,切不可让我考读大学。母亲自然知道这件事情做不到,有时随口敷衍,有时往父亲身上一推,母亲也愿意我上大学呢。有一次外祖父来看我母亲,闲谈了一会之后,照例又谈到我的读书问题,他捻捻胡须,沉吟了一会,说:“二小姐,你好姑爹真是糊涂,女孩子二十岁不出嫁,就要到填字部里去了。”当时我听了这些话只是笑。这已是20年代之末,怎怪得我的伯曾祖母要抱牌成亲呢!
还有一件很可笑的事,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归宁,因为她本来不打算在舅家过夜,所以没有带我去。后来外祖父坚留她,她说孩子在家不放心。外祖父说,不要紧,我去接她。我弟弟是四姑母带的,我是跟母亲一床睡的,所以母亲在舅家留宿,总要把我带去。母亲就把衣橱钥匙交给外祖父,叫我再带些换洗的衣服去。外祖父雇了一顶小轿,直抬到我家厅上。他下轿之后,找到了我,说明来意,并把钥匙交给我。我当时第一句话就问他:“外公,钥匙是我母亲给你的吗?”“当然啰!”外祖父惊异地对我看看。我收拾了东西,就上了轿,站在外祖父的膝前。到了舅家,外祖父一见母亲就说:“你女儿真不错,会帮你管家了。”这次母亲没有责备我无礼,大约原谅我年纪还小。
外祖母去世之后,外祖父衣服什物之类,都是自己料理。父亲极称外祖父生活习惯严格,哪些衣服放在哪只箱子里,都有一定,而且都有记录。他房里也总很清洁,桌子上书籍文具之类,安放得整整齐齐,这种整齐清洁,一望而知不是出于仆人之手。父亲这几句话,给我印象很深,所以我自理生活之初,衣服也分类安放,而且记录下来。别看这是一件小事,不知节省了我多少时间。
母亲性情温和,婚前既没有读多少书,婚后也没有争取进学校,以文化程度论,只能写写家信,看看小说,记记日用账。但她自尊心极强,气量很大。我舅家在常州城里房地产不少,收入颇为可观,可是对家里财产素来不问一声,不谈一句。未出嫁时,外祖父母总要给她些零用钱,亲友家小姊妹来了,大家高兴起来,有时玩雀牌,有时玩纸牌,有时掷骰子,作点小输赢,是常有的事。但出嫁之后,我家清贫,手里的零用钱就没有以前宽了,有时回娘家,遇到小姊妹们坐下来“玩”的时候,母亲总推托着不肯上场,而且从不谈到夫家的景况。我祖父是1906年(光绪三十二年)去世的,他卧病了一年多,医药丧葬,所费甚巨。父亲当时二十二岁,是常州私立溪山丙级小学堂的教师。一个小学教师,收入自然不多,他只得把家里较好的衣服卖掉,卖得一千三百元,偿付医药丧葬的费用。我小时候,父母亲各有一件鼹鼠袍,除此便没有别的皮服了。直到1930年,我满了十六岁,在常州私立芳晖女子初级中学毕业之后,父亲才买了两件狐皮统子,一件山猫皮统子,他和母亲各做一件狐皮袍,给我做了一件山猫皮袍,可惜这三件皮袍都在抗战中,故乡沦陷时失掉了。自从祖父去世后,沉重的经济负担,就落在父亲肩上,间接也就落在母亲肩上。祖父去世后两年,祖母也去世了。接下来大姑、二姑出嫁和伯祖母去世。父亲到料理伯祖母的丧事时,直到了罗掘俱穷的地步,可是还缺少一百多元,父亲就同大姑(伯祖母的长女)商量,请她设法垫一垫(大姑嫁于同邑史家,当时算是有钱人家),事后尽快归还她,不料大姑一口拒绝,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向母亲开口,开始不向母亲商借,可能由于面子观点,母亲二话没说,就把陪嫁的首饰,全数交给父亲变卖。等一应开支完毕后,父亲按捺不住,就走到客堂里,叫“大姊出来”,一场风暴眼看就要爆发,好在这天来吊唁的亲友不少,把父亲劝住了。这件事是四姑和我讲的,但我估计父亲也没有忘记。50年代初,我做文学翻译工作,介绍苏俄作品,那时的稿酬相对来说还不差。有一天,父亲对我这样讲:“目前稿费收入虽然不少,但仍应该处处节约。我一世薪金和稿费收入也不少,但逢到家里发生大事情,没有一次不向人借钱的。”父亲一生很少正面教训我什么,这一番若说是教训,就是唯一的一次了。
母亲不但在家庭经济方面能和父亲一心一德,使我们和堂叔一家和睦相处,在子女之间,也极为公平,没有半点重男轻女的思想,甚至还“偏爱”我一些。我有两个哥哥,一个生于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名叫阿健,一个生于1910年(宣统二年),名叫阿强,两个都是打防疫针以致夭亡的(1911年,即宣统三年)。据说在打针之前,他们还在园中戏嬉,十分活泼,一针打下去,顷刻间就完了。当时常州只有一个西医,这次毛病,究竟由于打针手术的失误,抑由于针药过时变质,我就说不上了。母亲还生过一个女孩,是我的姊姊,生在哪一年,我不清楚,不过出生不久就死了。我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生,父母特别疼爱也是理所当然的。还有一点,据说我小时候爱笑不爱哭,母亲生我后没有奶喂我,找来奶妈我又不肯吃她的奶,饿得头都抬不起来,但见了人还是笑,因此大人格外喜欢我。我从小就跟母亲睡在一床,直到大学毕业。弟弟生下之后,母亲自然无法带两个孩子,弟弟小时就由四姑带领,大一点就跟父亲一床睡。大家看到弟弟生后,母亲还是带领我,都说母亲偏爱。照我看,偏爱是未必,有意抬高女孩子的身份倒是有的。我们一家,包括从堂叔家在内,多少有点重男轻女的,只有庶伯祖母,她极端疼爱我弟弟,每到母亲责打弟弟时,她总极力劝阻,甚至滴下眼泪。不过她也喜欢我,所以“重男轻女”这四个字,内容也多种多样,像我庶伯祖母,该说是重男而不轻女。她是极其慈祥的,男孩女孩同样爱,不过觉得男孩在家庭里有点特殊意义就是了。这种心情我实在说不清楚,只好希望读者体会了。其次我家女佣,她们都是农村里来的,都喜欢男孩子,遇到我们姊弟两个闯了什么“祸”,她们总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开脱我弟弟。这种时候,母亲十分持平。她总是说:“你们别说了,我有数目,两个都有份。”
尽管庶伯祖母有点重男轻女,可是我绝不在意,说实话,只要我父母不重男轻女,旁人怎么样,我是不大在乎的。我们姊弟俩都十分爱庶伯祖母,她身材矮小,面容秀美,脾气也很随和,可是我们谁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只知道她姓包。现在想起来,一定是个贫家姑娘,才被卖出来给人作妾。据说我伯祖父去世时,她还没满二十岁,守了三十六年寡,抚育着两女一子(三姑四姑和叔父)。我叔父没有专长,一辈子是小公务员和小职员,经济一直不宽裕,加以和我婶母不睦,四姑母又被遗弃在家,所以庶伯祖母内心深处,并不愉快。好在我们一家很和睦,我父母对她也很尊敬,只是因为“庶”字当头,我和弟弟不能称她伯婆,只好称她“太太”,母亲也只能称她“婆”。她和四姑住在楼上东西两间房里,叔婶住在楼下东房,但她乳癌没有恶化之前,白天总在楼下,我父亲若买了糕点糖果等回来,母亲就用盆子装上一部分,叫我们送去给太太、叔、婶、姑母吃。我和弟弟都想讨太太的好,争着送过去。后来母亲就不给争了,这次姐姐送,下次弟弟送。可是话尽管这样说,轮到我送的时候,弟弟还是跟在我后边去了。轮到弟弟送的时候,我也和他同去。
上太太房里去玩,真是我们的节日。母亲管教我们很严,不论上谁的房里去,绝对禁止我们乱翻东西和随意开他们的抽屉。只有太太房里,有对我们开放的一角,那是她的一个床头柜的两个抽屉。她的床头柜和现在的形状不同,是正方形,外观完全是一张方凳,不过略高些,一面一扇门和两个抽屉里尽是废品、朝珠、缺边的破铜钱、坏纽子、断掉的链子索子、断眼镜脚……还有许多东西,简直不知道有何用处,有些甚至它们完好的时候,我们也说不出它们的名称,太太总说这些是我伯祖父的遗物。
朝珠是伯祖父的遗物,一种是石质的,不透明的,有绿色的花纹,一种像玻璃,透明的。我和弟弟最喜欢透明的朝珠,总要把玩好一会,玩得尽兴了,就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放回抽屉,关上柜门,然后告辞下楼。不但在我小时候,朝珠不是希罕物,抗战之前,到处卖旧货、废品的小铺子、小滩头,都有那种石质绿纹的朝珠出卖,一两个铜子就能买到,这种事我是记得十分清楚的,因为娑罗巷斜对局前街上,就有两三家这样的旧货摊。抗战初期我从童丕绳老师学画,才知道这种石质绿纹的朝珠,可以制成石绿,以后我回常州时,特意到处找这类卖废品的小店小摊子,希望能买进石绿的原料,可是这种朝珠的踪影全没有了,看来都给日本人搜罗去了。
现在再讲我的庶伯祖母。庶伯祖母是患乳癌去世的,她去世时(1928年,民国十七年),我已经十四五岁了。在那个时候要治好这种恶症,可能性当然不大,加以她又不早点声张,待大家知道她患这种病时,动手术的机会已经错过了。加以余之叔父误信草药医生的话,说望江南子捣烂了敷,可愈此病。于是我家园里种了许多望江南子,可是一敷之后,癌就提前溃烂了,当时没有止痛剂等药物,所以从病到死的过程是极其惨苦的。母亲因为她喜欢我们,所以叫我们一放学,先叫我们到庶伯祖母床边请安问好。她去世的时候,大人们在她房里号哭,我和弟弟搂抱着在自己房里啼哭,不停地说:“太太没有了,以后没有太太了!”
父亲挽庶伯祖母的对联,我还记得大半:上联是“苦节三十六载,厚望后昆,痛树静风摧,终未甘回蔗境”;下联是“沈疴千五百日,备尝诸厄……”,下边记不得了。所以记不得,一定是我当时没有懂得句子的意思,所以这些字句没有在我头脑里生根,也就写不出来了。庶伯祖母并不是余之三叔一房唯一不幸的女性。在她之前还有我的袁伯曾祖母。
私塾生活
现在,我来谈谈我的私塾生活。我没有进私塾之前,是母亲和瑞之四姑教我识方字的。我现在还记得母亲在我们书桌上挂一块小石板,上面用粉笔写一个“羞”字。第二天我们哪个认不得前一天教的方字,就得对着石板默坐。奇怪,这方法居然很有效,我和弟弟从来没有受过罚。方字排成一行,用一根木戒尺,压着,始而顺着次序读,过若干遍以后,就更换方字排列的次序,看我们能不能认得。字数不多,大约八个或十个。识得若干方块字以后,就教我们读当时的小学教科书,直到我八岁那年和弟弟进私塾。
我究竟在几岁时母亲才教我识字,现在想不起了。但我识得的字也不会太少,因为八岁那年进了私塾以后,常常趁老师午睡或他外出的时候,偷看他的《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夜谭随录》,等等。当然不会句句都懂,也有很多字认不得,但基本上能看得下去。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父亲就和母亲商量,请一位先生到家来教我和弟弟,我听到他们商量,总是要求他们慢一点请先生。父亲诧异说:“我小时候听到请先生就高兴,为什么你们这样怕读书?”其实当时我们害怕的是陌生的先生,并不是读书。也许我们小时候顽皮,佣人和厨子就用先生来吓唬我们,不过这也只是今天的猜测,因为实在想不出害怕先生的理由。但由于我幼时有这种情况,所以我极不赞成大人用某个人去吓唬小孩,如说“爷爷听到后要怎么了”,也反对别人对着小孩胡乱吹捧一个人。有一次一个熟人当他的小女儿和我的面,把我乱吹捧了一通,我立刻从小孩眼神里看出她和我疏远了,因为孩子不知这是无聊的吹捧,信以为真,顿时觉得我们之间差距变远。所以我以为在孩子目前不得其当的毁誉,都是一种欺骗。不过这些是闲话,现在让我言归正传。
我第一个私塾先生姓袁,名其乐,是我舅舅介绍的。条件是供膳宿,每月八元修敬,后来加成十元。老师来的第一天,礼节十分隆重。父亲到馆子里去叫了一席菜,请厨子到家里来下锅。另外还有四位陪先生的,一个是舅舅,一个可能是我表舅,其余两个是我父亲和叔父。下边设了炉台。所谓炉台,就是香炉和烛台。这是宴请贵客的礼节,我小时候常州还十分通行。如请先生,请媒人,男方及其亲属宴请新娘,女方及其亲属宴请新婿等,都要用炉台。在这样隆重的筵席上,特客南面而坐,而且当真焚香点烛,在这种场合,特客要向主人道谢,要求撤去炉台,然后才肯入席。舅舅结婚不久,我家宴请舅母,也用炉台,当时舅母的“陪房阿姨”,就把带来的红呢毡毯铺在地上,大家入席。可是袁先生是乡下人,他所以要住在我家,就是因为离家远。他不懂这个规矩,他就在摆着炉台的桌上坐下,先生一就座,佣人就在地上放下红毡毯,我和弟弟就跪下来对他叩了头,然后站起来,侍立在旁边。先生吃了些酒菜,指指炉台,对父亲说:“把这些东西拿开,让孩子坐下吧!”父亲当然遵命,于是下边设了两个座位,让我姊弟俩就座。
此后袁先生就成为我家的西席了。母亲将西面一间厅堂用箱子和门帘隔开,作为书房,书房背后一间翻轩作为先生的卧室。每天早上7时半左右,厨子金海将四色小菜和稀饭送到书房,一般还有一样点心,不外油条麻糕之类;午饭晚饭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先生很客气,每顿饭总只动一样荤菜。8时半我们上学,11时半放“饭学”。下午照顾先生休息,一般我们要到1时半或两时我们才到书房去,3时半或4时就放晚学了。刚开学的时候,先生教的还是教科书,后来改教《论语》。早上一进书房就背前一天教的课文,背出以后才教新课,十行八行书,一直要哼到吃午饭。下午习字,最初是“描红”,后来才写“印本”。放学以后,叫我们在家画地图,可画的不是我国分省地图,而是常州三十六市乡图。当时父亲在外地教书,有一次回来看到了,就提出要改画中国分省图。袁先生也同意了,但没有能画上几张,袁先生就有别的工作,举陆云峰先生自代。
袁先生很和气,从不叱骂我们,所以师生间感情很好。有一次舅舅来看望母亲,顺便到书房去看先生。那时正是严冬,天气极冷。舅舅是娇公子,狐皮袍外还加大衣,可是先生只穿一件布棉袍。我弟弟就说:“衣蔽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袁其乐也欤。”后来母亲知道了,就怪我弟弟说话没有分寸,还叫金海去给先生招呼,袁先生说:“没有关系,他们刚刚读过这几句书。”
星期天我们也放假,但袁先生往往星期天下午就回到我家来,他在房里休息。只要先生回来,星期天晚上,我们就到他房里去跟他玩,在知道他要离开我们的那些日子,跟他特别亲热。我们要他常来看我们,而且要他来时仍旧住在他房里,他也一一允诺。惜乎不多时以后,陆先生就通知我们,说袁先生去世了。
在初读旧书的时候,我也碰到一些困难。如遇到“庶”(例如“回也其庶乎”《论语》卷六)“几”(例如“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论语》卷七)和“庶几”(例如“则齐其庶几乎”《孟子·梁惠王下》)等,我就不大理解,问了先生,有时还不清楚。大概不同于口语的虚辞,小孩比较难懂。所以我后来教初级中学语文时,对于这类虚辞的讲解,特别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