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什么时候离开我家,我已经记不起来,但有一件事情,她却给我一个坏印象。有一天,母亲买了三只小鸭,给我们每人一只。二宝首先挑了一只大的。我和弟弟的鸭子都放在大脚炉里,因为炉盖有孔,鸭子不会闷死。二宝因为她的鸭子大,不愿和我们的放在一起,就要由她单独养。她以为鸭子会泅水,就把小鸭子放在水缸里,不想鸭子太小,一下子就淹死了。第二天一早,二宝趁我们还没起来,就把我们的小鸭,也放在水缸里淹死。这件事我和弟弟都没有和她计较,但她给我的坏印象,大概终我之生不会磨灭了。
顾金海和顾盘娣
顾金海是我家厨子,年龄大约和父亲差不多。他年轻时我没有看到。从我懂事起到他去世那一段时间里,他却总是那个样子。依我家的经济条件论,雇个女佣帮着干点家务是完全可能的,至于雇佣厨子,就无此必要了。我父亲叔父都难得回常州,加以父亲不喜欢酬应,朋友来看他,也谈论一会就走了,除非是外地来的朋友,才留吃饭留住。可是金海在我家的地位,却特别稳固,仿佛他不是我家雇用的而是我家的一分子那样。这里是有缘故的:他的母亲是父亲的乳母。这位顾老太太直到我父母结婚还住在我家,据母亲形容:她高瘦个儿,小脚,太阳穴上贴着两个头痛膏药。我母亲提到她就摇头,因为她爱到我祖母跟前去讨好。讨好当然不等于“进谗”,但说话轻重失当,或用辞不妥,也会引起误会的。母亲当时是新媳妇,自然不能不警惕。她有个诨名,叫奉圣夫人,这诨名决非我母亲所取,因为母亲性格温和,嘴巴也不尖利,这诨名肯定是不知哪位姑母给她取的,由此也可想见她的为人了。自从我有知识以来,家里难得有人提起她。
金海性格随和,同上下关系都很好,做的菜也不错,不但平日,逢年过节,人来客往,几盘几碗也料理得像个样子。所以除了邀请外祖父到我家来吃饭之外,母亲可以不下厨房。父亲叔父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只有他一个是壮年男子,有了他,门户火烛也放心些。而且他每天一早就出去买菜,所以消息灵通,如临时闭城门啦,有散兵游勇在街上游荡,说不定会发生抢劫啦,“拉伕”啦,死囚执行枪决啦,城门上挂着死囚的头颅啦,等等,等等,都及时向母亲汇报。我家厅后的翻轩,西边一间原是袁先生的卧室,袁先生去后,就空在那里,中间一间放杂物,东面一间就给金海作卧房了。金海每天饭后,总要午睡,到下午三四点才起来,回厨房去料理晚饭。所以下午4点钟以后,他的卧室基本上空着,朝北的房子本来阴暗,加以很少人去转动,所以我们小时候,总觉得金海的卧室特别阴森可怕,我和弟弟便想象着有两个精怪藏在金海卧室里,一个叫做“暗穴”,一个叫做“夜官”。我们手握法宝——两尺长的胡萝卜,要去制伏它们。这种想象,这类行动,我们相约绝对不同大人讲,大人只见我们手持胡萝卜,争先恐后地跑到金海房里去,一会儿又尖声叫着从房里奔出来,不知我们在胡闹些什么,有时金海也从厨房里探头出来张望。原来我们假定二“官”本领很大,一下子不能降伏它们,所以屡进屡退,逃出来后,再商量对策,预备下一次进军。说老实话,如果我们一次就能降伏它们,我们不是又要设计新的游戏了吗?从“暗”和“夜”两个字来看,充分反映出孩子害怕黑暗的心理,但这类想象,也或多或少出于偷看《子不语》、《夜谭随录》的赐与。
金海也有一个小缺点,就是常常请假,假期满后还要赖在家里,不准时来上工。他家住在常州北乡龙虎塘,离城不过十多里。凭他在我家的资格,他向母亲请假,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每到他请假的时候,母亲就让女佣代他做厨房里的活,女佣原来的工作,就由母亲姑母帮她做。经常这样,女佣心里自然不大乐意,又不便认真计较,就尽说些挖苦他的话,话题集中在金海怕老婆一事上。金海的老婆姓邱,是继室,个子矮小,干农活是好手,说话做事也很爽脆。我家女佣就给她取个诨名叫“瓜秋头”,是影射她矮小的。有一次女佣告诉母亲说金海背上有被火叉打的伤痕。还有一次,又说金海的女人不让丈夫到城里来上工,因为夏天不能关门,就用一张长板凳拦住门,自己躺在长凳上。后来金海趁她睡着的时候,就从凳子下面爬出来,逃回城里来的。这类话,母亲听了,只是笑笑,给我弟弟听见了,就会去问金海:“你背上当真有火叉印吗?”或是:“你是怎样从长凳下边爬出来的?”金海听了,就故意板起脸,装出生气的样子,问我弟弟:“这类话也是你做少爷的人讲的吗?”
我从小不喜欢进厨房,可我弟弟却爱钻到厨房里去玩,金海看见他走进去,就问他:“你来干什么?”弟弟说:“我来帮你拉风箱。”我家西宅厨房里有一座三眼灶,是烧饭的;一座煤炉,是炒菜的。煤炉烧煤,有一个风箱。炒菜嫌炉火不旺时,就拉风箱。金海说:“你还会拉风箱呢?!小姐不进门房,少爷不进厨房,给我快点出去吧。”这样“少爷”就给“轰”出来了。其实金海怕我们在厨房被水火烫着,也嫌孩子碍手碍脚。
金海是看我们从小长大的,我们也从小就把他当作家里的一员。即使现在,我在写这类只有我一个人感兴趣的琐事,我心里还是充满了温暖。
女佣挖苦金海的话,固然不免添油加醋,但金海惧内,也是事实。记得有一年,那时,我已经是光华大学的学生了。金海忽然来上海找父亲,说要出家做和尚了。父亲苦苦劝他,买了两张火车票,亲自把他送回常州。这件事情之后,父亲就和母亲商量,把东(原十子街六号)西(十号)两宅之间的三间小屋(八号),给他夫妇居住。此后金海免去城乡奔走之劳,他夫人除了大忙季节,也总住在城里,把农活交给儿子和媳妇。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识了金海的孙女盘娣。
盘娣是金海的孙女。她祖母住进我家八号房屋之后,她跟着父母来探望祖父祖母时,有时就留下住几天,她那时只有八岁。起初跟着金海只到厨房里,站一会儿,东张张,西望望,不多时就回八号去了。我家大厅上本来放着好几十只书箱。父亲和我只有暑假才回来,母亲姑母等即使偶尔到厅上去,也不会去查看书箱。为了谨慎起见,父亲除了把书箱上锁外,还用牛皮纸封条封好。有一年暑假,父亲回来发现厅上书箱上的封条,大部分被撕破了。父亲问母亲,母亲说没有的事,前两天她还去看过,一切都好好的,两人随即又同到厅上去查看,果然多数封条撕破了。这时在旁的女佣说:“昨天金海的孙女在这里转来转去,说不定是她做的好事。”给她一点破,事情果然有些像:撕破封条的都是下面一排书箱,叠在上边的书箱,封条还是完整的,而且从撕破的情况看,也像出于儿戏而不是别有意图。父亲就叫佣妇不要声张,他要亲自考察一下。
第二天上午盘娣又来了,她先到厨房里转了转,又在厨房门口站一会,随后就走出去了。约摸她出去后三四分钟,父亲就踱到厅上去。一看果然,盘娣用指甲在剔书箱上的封条。她听到背后脚步声,回过头来,一看见是父亲,立刻住了手,她把两手反放在背后,背部紧靠书箱,仰起头,对父亲看着,脸上一点没有恐惧的神色。盘娣有一张圆脸,皮肤晒得黑黑的,小嘴有点翘,大眼睛里流露出调皮的神气,父亲看着她反而不禁失笑起来。父亲告诉她,封条是有意贴上去的,叫她下回不要撕破,又问她几岁,叫什么名字。她不回答,趁父亲一不留神,撒腿便跑,回八号去了。
这次事之后,盘娣每次进来,就到我家客堂里、房里来玩了。她和我特别亲热,只要看到我,就不肯回家,能在我书房里陪着我坐两三个钟点。那时我已读完大学一年级的课程,暑假后要升大二,二十岁。暑假中回到家里,即使谈不上用功吧,也总要看看书,所以我起初并不欢迎她来,怕她干扰我。后来见她并不干扰我,就想教她认几个字。再转念一想,她到城里来,不过玩几天,到我家来,也不过偶然高兴,未必肯认真识字,我又何必自找麻烦?这样,她每次到书房里来,我就给她一支铅笔,一张纸,让她随意乱画,消磨时间。有时我高兴,也画条鱼,画只鸡,给她做“范本”。她可全不在乎,有范本也罢,没有也罢,只要我在书房里,她就陪着我。
这样过了两个星期,她提出来要跟我一同到上海去,她讲这话的时候很认真,神气也很固执。以后每天来总要问我还在常州住几天,几时上海去。有一天,我随口敷衍她说:“好吧!我带你去,快去做一件新衣服。”这原是一句极无聊的话,她听我说完就走了。以后她还是每天上我家来,但神色有点沮丧,而且绝口不提到上海去的话。起初我完全不在意,隔了好几天,我问她说:“你不想到上海去了吗?”她背过身子去,歇了好一会,才低低说:“我没新衣服。”我听了这话,真像挨了电击,二话没说,立刻到布店里去剪了一件花布衣料,送给她,并且再三向她解释,我不能带她到上海去,并不是因为她没有新衣服。然而使我伤心的是:她能懂得的,只是我那句无聊的话。我解释的话,她并不理解,这样,我在这八岁的孩子面前,就无从弥补我的过失了。
我动身去上海那天,盘娣一早就来了,换了一件干净布衫,头发刷得光溜溜,可能借用了她祖母的“刨花水”,说要送我上火车站。看光景火车站是一定要让她去的了。母亲吩咐多雇一辆人力车,让金海带着她送我们。我们进了车站,买了月台票,金海把行李送上车厢,她跟着我们也走到车厢里,一看见我们找到座位,就老实不客气地抢先坐了,还拍拍座位叫我和父亲坐下。车窗外列车员的铃声已响了第二遍,是送客的人不得不下车的时刻了。金海把她提起来,夹在右边腋下,和我们打了招呼,下车去了。火车开动时,我还看见盘娣躺在地上又蹬脚又哭。
这年寒假我回到常州,盘娣也常到我家来玩。一次她黯然地对我说:我送给她的衣服,她家裁剪给她弟弟做了衣服。
金海是1940年去世的。那时已是抗战时期,我和父母在上海,光华大学还在租界上开学,叔婶姑母在常州乡下避难,金海也回到自己的家乡,他去世的情况不详,不过知道是病终的。1940年我们回到常州时,金海的夫人和她的妹妹还常到我家来。那时我家西宅已全部炸毁倒塌,我们只能用残留的砖瓦和别人卖剩的木料,在废墟上搭两间房屋暂时居住。厨房是用毛竹和草盖起来的。原来西宅的园子和大厅的旧址,我们清理清理种菜。邱夫人妹妹来看我们时,常带点菜秧给我们,有时帮我们锄锄地,浇浇水。奇怪,满是瓦砾石灰块的菜畦,一经她们的手,就顿时改观了。母亲总说:“你们看,邱家阿姆一动手,菜地就‘眉清目秀’了。”
我和盘娣再次相逢,是胜利之后,我是特地到龙虎塘去看她们的,但不知怎的,我只看见盘娣一个人,她祖母父母可能因事出外,现在我已记不清了。她已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而且出落得十分漂亮。她见了我仍旧十分热情,拉着我的手,不住问长问短。可惜我们见面的时间太短,没有真正“一倾积愫”。以致我带着负疚的心情去看她,又不胜遗憾地回来。
以我自己的年龄来推算,现在盘娣已是六十出头的人了。以她的聪明能干,一定能过上健康愉快的生活,这是我衷心的祝颂。在当前开放政策下,说不定她已是万元户。毫无疑问,她一定还记得我,但她还记得我说的那句无聊的话吗?还记得她当时听了这句话后的苦痛吗?也许记得也许记不得。可是我几十年来负疚抱憾的心情,她大约想不到了。
过年
新年几乎可说是孩子们的节日,在灯红酒绿爆竹声中,大人们的感受和孩子是完全不同的。孩子们盼望新年,除穿新衣,吃美食,收压岁钱外,最主要的是大人事情多,酬应忙,根本没有工夫去管他们,即使管,也比平时要客气些,最多口头训斥几句。譬如说:你们这样淘气,要不是过新年,早就该打了。或者说:少胡闹了,难道当真要吃压岁棒?然而孩子们就在这忙乱的环境里,获得了自由感,不但是自由感,而且还有一种新鲜感。
在节前,只要嗅到一点节日的气氛,就使我们兴奋,节日的气氛打哪儿开始呢?首先是母亲用红纸糊烛台,因为新年要祭祖宗,烛台都要用梅红纸重新糊过。其次是包“封子”,所谓“封子”,就是现在称为红包的,把钱用红纸包起来,在我小时候,这类“封子”一般是两毛钱到六毛,很少上一元的,这是太太们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