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苦力,没人从那条道路进来过。这条最终要被抹去的唯一的土路,专供卡车运来钢材、货物以及混凝土搅拌机。除了卡车司机,其他每一个人都是搭乘苏制米尔直升机进来的,而且在他们抵达后才被允许摘去眼罩,在离开时又得戴上。不光是伊拉克平民如此,最高级别官员们也是同样。
乘直升机从空中对山区考察数天后,巴德里亲自选定了该地点。它位于比基夫利更北更深的杰巴尔哈姆利的高山上。基夫利处于通往苏莱马尼耶的路上,从那里开始,哈姆利山脉由小山丘渐渐变成崇山峻岭。
他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只在工地上随便打个盹。他把巨大的工作量压到部下的肩上,对他们采取了威吓加哄骗的软硬兼施的手段,及发放奖金的刺激机制,最后工程于七月底前竣工了。随后,所有工作过的痕迹都被抹去;每一块砖头,每一片混凝土块,每一片在阳光下可能会发光的金属,在岩石上留下的每一处刮擦,都被清除掉了。
三个卫兵村也完工了,村里养起了羊群。最后,那条唯一的土路也被抹掉了,被推土机碾成碎石又被推到了下面的峡谷里。那三条山谷和遭受过破坏的山坡,被恢复成与原先几乎一模一样。
他,工程兵上校奥斯曼·巴德里,古城尼尼微和泰雷建筑技术的继承人,苏联建筑大师斯特潘诺夫的得意门生,擅长伪装工程——把某项工程完全掩盖起来或伪装成其他工程,为萨达姆·侯赛因建成了那个“喀拉”要塞。没人能看到它,没人知道它在哪里。
在工程结束前,巴德里亲眼目睹了大炮的组装者和科学家们,建起了一门令人敬畏的加农炮,其炮筒似乎能触到天上的星星。
全部完工后他们离开了,只有警备队留了下来。警备队将留居在那里,没人能再出去。那些必须进出此处的人则由直升机载运。直升机不许着陆,只能在那座山外边的一块草地上空盘旋。极少数几个抵达过又离开的人,都被蒙上了眼睛。那些飞行员和机组人员被封闭在一个空军基地里,既不许会客,也不许打电话。最后一批野草种子撒下了,最后一批灌木种下了,喀拉要塞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那里。
巴德里并不知道,实际上那些坐卡车进来的工人最后又被卡车拉走,然后转移到了车窗封黑的大客车。载运三千名亚洲工人的大客车到了远处的一个山谷后,卫兵迅速跑开。雷管起爆,整块山体滑下来,把所有的客车永久性地埋在了里面。然后那些卫兵又被其他卫兵枪杀了。他们都已经看见了喀拉。
巴德里的遐想被指挥帐篷里爆发出来的喊声打断了。命令迅速在整装待命的战士中传开,进攻开始了。
工程兵上校赶紧跑向自己的卡车,坐到驾驶室的旅客座上。他的司机“轰”的一声发动了汽车。他们准备就绪的同时,承担入侵尖刀任务的共和国卫队两个坦克师发动了战车,顿时空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噪声,然后苏制T-72坦克群隆隆响着离开机场,驶上了去科威特的道路。
坦克部队长驱直入,他后来这么告诉他在空军当上校飞行员的哥哥。那个倒霉的边防警察岗亭被掀翻后又被碾得粉碎。凌晨两点钟,坦克纵队已经越过国境线朝南滚滚而去。如果说科威特人以为这支名列世界前四强的陆军只是冲到穆塔拉山口来耀武扬威,直至科威特同意伊拉克总统的要求的话,那么他们猜错了;如果说西方认为这支军队是去夺取朝思暮想的瓦尔巴岛和布比延岛,以使伊拉克获得它垂涎已久的进出海湾的门户的话,那么他们也是搭错了脉。来自巴格达的命令是:占领全境。
黎明前,在科威特市北部的科威特石油城贾赫拉发生了一场坦克战。入侵前一星期为避免惹恼伊拉克人而留在后方的科威特唯一一支装甲旅赶赴北方仓促应战。
战斗是一边倒的。只配做生意和搞石油的科威特人打得很艰苦、很顽强。他们把伊拉克共和国卫队的精锐部队拖住了一个小时,使在南方艾哈马迪空军基地的天鹰战斗机和幻影战斗机得以升空,但科威特人根本没有可能获胜。庞大的苏制T-72坦克把科威特人的较小型T-55坦克炸成了碎片。最后,守军损失了二十辆坦克后撤退了。
奥斯曼·巴德里在一英里后面观察着伊军的庞然大物在硝烟弥漫中左冲右突,喷射出猛烈的炮火,火光映红了伊朗上空的天际。他不知道,塔瓦库尔那师和麦地那师的这些坦克,有一天会被英、美的挑战者和亚布拉姆斯坦克炸得粉身碎骨。
黎明时,第一批先头部队进入了科威特市的西北郊,然后兵分四路占领了该地区进出市区的四条公路:海岸边的阿布扎比路,格拉纳达与安达鲁斯郊区间的贾赫拉路,以及再往南的第五号和第六号绕城公路。分兵后,四支分遣队向着科威特市区进发。
巴德里上校几乎没有用武之地。没有壕沟需要他的推土机去填平;没有障碍需要炸药去炸掉;没有水泥桩柱需要推扒机去扒倒。只有一次他差点儿丢了命。
当伊军穿过苏莱比卡滚滚而去时,一架孤独的天鹰战斗机从太阳底下钻出来,瞄准他前面的一辆坦克发射了四枚空对地火箭。那坦克猛跳了一下,损失一条履带后燃烧起来。极度惊慌的坦克手从炮塔里钻出来逃命。天鹰盘旋一圈后又飞回来了,准备打击尾随着的卡车,机鼻首吐出一长溜火舌。巴德里看见他身前的沥青路面爆裂开来,他猛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而他那大呼小叫的司机驾车窜入了路边的沟里,车翻了个四轮朝天。
没有人受伤,但巴德里怒气冲天。冒失鬼。后来他坐另一辆卡车继续行进。
两个作战师带着装甲兵、炮兵和机械化步兵开进了科威特市中心。一整天都发生着零星的战斗。在国防部大楼,一些科威特军官把他们自己关在楼内,试图用他们在大楼里找到的一些轻武器对付入侵者。
一名伊拉克军官趾高气扬地向他们指出,如果他用坦克炮开火,那么他们全都死定了。少数几个科威特抵抗者在投降之前与他发生了火力争执,其余的脱下军装换上袍子从后门溜走了。其中一人后来成为科威特抵抗运动的领导人。
主要的抵抗发生在埃米尔[90]萨巴赫的住宅,尽管他本人和家人早已南下逃到沙特阿拉伯避难去了。抵抗被粉碎了。
日落时分,奥斯曼·巴德里上校站在科威特市阿拉伯湾大街上,背对城市北角的大海,凝视着达斯曼宫的门面。有几个伊拉克士兵已经进入宫内,不时有人携带着从墙上摘下来的贵重艺术品走出来,跨过台阶上和草坪上的尸体,把战利品放进卡车。
他也想去拿几件,作为贵重礼品送给他的父亲,让老头子挂在卡迪西亚的家中,但他脑海里的某种思想拉住了他:那是多年前他在巴格达那所英语学校受到的品质教育,还有他父亲与英国人马丁的友谊,及父亲对英国的崇拜。
“抢劫就是偷窃,孩子们,而偷窃是不对的。《圣经》和《古兰经》都禁止偷抢。所以不要去偷抢。”
时至今天他仍清晰地记得,由英国人创办管理的塔西西亚基础预科学校里,校长哈特利先生向英国学生和伊拉克学生讲的课。
自加入复兴党之后,他不知道与父亲辩论了多少次。他的观点是,英国人一直是帝国主义侵略者,把阿拉伯人奴役了几个世纪,为的是攫取自己的利益。
他父亲已经有七十岁了,奥斯曼和哥哥是父亲第二次结婚后出生的。对于他的这个观点,他的父亲总是笑着说:“也许他们是外国人,是异教徒,但他们有礼貌,做事有准则,儿子。你们的萨达姆·侯赛因先生有什么准则?”
要使老头子那顽固不化的脑袋接受党对伊拉克是何等重要,以及党的领袖如何能为伊拉克带来光荣和胜利这个道理实在太困难了。最后他停止了争论,免得他父亲说出总统的坏话,而这种话如果被邻居听到会使他们全家遇上麻烦。在这一点上他不能同意他的父亲,但他还是很爱他。
所以,因为二十五年前一位校长的教导,巴德里上校现在站在后面,没有加入对达斯曼宫的抢掠,虽然他认为这是他的先辈们留下的遗产,而英国人全都是笨蛋。
至少塔西西亚学校教他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这是非常有用的。就是因为这门语言,使他能与斯特潘诺夫上校进行流畅的交流。斯特潘诺夫长时间来一直是苏联军事顾问团的一名高级工程师,冷战结束后才返回莫斯科。
奥斯曼·巴德里时年三十五岁。而一九九〇年被证明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年份。后来他这么告诉他的哥哥:“我就站在那里,背对海湾面朝达斯曼宫,心里想着,‘先知啊,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拿下了科威特。而且是在一天之内。’就那样结束了。”
他错了。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那仅仅是开始。
用雷·沃克自己的话来形容,他们屁滚尿流地跑进阿布扎比机场,用拳头捶着售票柜台,坚持要买下一班机票回美国。而当时他的一些同胞正在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在七个时区之外的华盛顿,国家安全委员会委员们彻夜未眠。以前他们都要亲自到白宫地下室的战情室出席会议,现在,新技术使得他们能在各自不同的地方参加电视电话会议。
头天晚上,华盛顿时间还是八月一日,早先发来的报告显示,沿科威特北部的国境线上有开火现象。这并不出人意料。几天来,在海湾北部上空遨游的硕大的KH-11人造卫星发来照片,向华盛顿传送了比美国驻科威特大使馆更为详尽的情报,表明伊拉克部队正在集结。问题是,萨达姆·侯赛因想干什么?想恫吓还是想入侵?
各种问询在前一天就已经铺天盖地地压向了在兰利的中央情报局,但中情局也无能为力,只能根据国家侦察办公室收集到的卫星照片,提供一些含糊其词的分析,以及那些早已为国务院中东司所熟知的政治见解。
“这种东西连白痴都能搞得出来,”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布伦特·斯考克罗夫特不满地说,“我们在伊拉克统治集团内部有人吗?”
答案是一声遗憾的“没有”。而且这个问题将在后来的几个月中被重复提及。
这个难题的答案在晚上十点前出来了。这时候布什总统上了床,再也不接听斯考克罗夫特的电话了。在海湾,天已经破晓,伊拉克的坦克部队已经越过贾赫拉,进入了科威特市的西北郊。
与会者后来回忆起来,这个夜晚真是非同寻常。参加电视会议的共有八个人,分别代表国家安全委员会、财政部、国务院、中央情报局、参谋长联席会议和五角大楼。会议下达了一连串命令,并得到了执行。在伦敦,匆忙召集起来的内阁危机处理委员会会议,也发出了类似的命令。伦敦与华盛顿相隔五个小时,但与海湾只相差两个小时。
两国政府冻结了伊拉克在国外的资金,在征得科威特驻华盛顿和伦敦的大使同意之后,也冻结了科威特的所有财产,以免任何新上台的伊拉克傀儡政府伸手去拿那些资金。总共冻结了数千亿石油美元。
布什总统在八月二日凌晨四点四十五分被唤醒,签发了那些文件。在伦敦,玛格丽特·撒切尔早已起床,并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在坐飞机赴美国前,她也已经签妥了相同的文件。
另一个主要步骤是,提请在纽约的联合国安理会谴责入侵,并敦促伊拉克立即撤军。这就是安理会第660号决议,是在同一天凌晨四点四十分签发的。
黎明时分,电视会议结束了,与会者有两小时的时间可以回家去梳洗一下,刮刮脸,换件衣服,再回到白宫,参加上午八点钟由国家安全委员会召集的、由布什总统亲自主持的全会。
全会新加入的人有,国防部的理查德·切尼,财政部的尼古拉斯·布雷迪,和司法部长理查德·索恩伯格。鲍勃·金米特继续代表国务院出席会议,因为国务卿詹姆斯·贝克和助理国务卿劳伦斯·伊格尔伯格都不在市里。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科林·鲍威尔从佛罗里达回来了,并带来了负责中央军区的诺曼·施瓦茨科普夫上将。后者身材高大、粗壮,他的情况在后文中会有更多介绍。在他们进入会议室时,施瓦茨科普夫走在鲍威尔上将的身旁。
乔治·布什于上午九点十五分离开了会议,这时候雷和梅贝拉·沃克已经千恩万谢地登上飞机,正掠过沙特阿拉伯上空朝西北方向的家乡安全飞去。总统在白宫南草坪坐上一架直升机飞到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然后换乘“空军一号”专机飞赴科罗拉多州的阿斯彭。根据日程安排,他要作一个关于美国防务需求的演讲。现在看来,这个题材很合适,但这一天比预见的要忙得多。
在空中他接听了约旦国王侯赛因打来的一个电话。约旦是伊拉克旁边躲在阴影中的一个君主立宪制小国家。此刻哈希米特国王在开罗,正与埃及总统霍斯尼·穆巴拉克会面。
侯赛因国王强烈要求美国给阿拉伯国家几天时间,去努力和平解决这次争端。他本人建议召开一次四国会议,由穆巴拉克总统、他本人和萨达姆·侯赛因参加,并由沙特阿拉伯法赫德国王陛下作为会议的主席。他满怀信心地说,他们能在会上说服伊拉克独裁者从科威特撤军。但他需要三天、也许四天时间,而且与会国不要公开谴责伊拉克。
布什总统告诉他:“行,听你的。”这位不幸的总统说这话时还没有见到从伦敦来的撒切尔夫人。她在阿斯彭等他。他们那天晚上会面了。
铁娘子很快就明白,她的好朋友又要开始动摇了。在之后的两个小时里,她的唇枪舌剑让美国总统简直难以招架。
“不行。不能让他做了坏事就这么算了,乔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