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需要时间、手续、程序。他驾车回了纽约,再坐飞机回来等待。最后,他护送着女儿的灵柩回到了在布朗克斯的家中。
棺材密闭着。他不想让妻子或马洛齐家庭的任何成员去看里面的遗体。葬礼很简单。阿曼达·琼在她十七岁生日还差三天时被埋了下去。一星期后,德克斯特回到了弗吉尼亚。
奥斯汀警官正在位于克劳福街711号朴次茅斯警察局总部的办公室里,这时候前台打电话来,说有一位德克斯特先生要见他。这个名字并没有使他想起什么;他没有把这事与一个已经死去的名叫洛琳的妓女联系起来。
他询问德克斯特先生有什么事,回答说,客人也许是来提供有关线索的。鉴此,访客被引进来了。
朴次茅斯是六个城市中最古老的,是由英国人在美国独立战争之前建立的。现在的朴次茅斯坐落在伊丽莎白河的西南岸,大都是一些低矮的红砖房子,凝视着河对岸诺福克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不过这里是许多军人在天黑后去“找乐子”的地方。奥斯汀警官的治安警察队可不是摆设。
来访者看上去可并不像肌肉发达的橄榄球运动员退休后当的那种业余侦探。他只是站到办公桌前面说:“你还记得那个十几岁的女孩吗?被迫吸食海洛因,被迫卖淫,遭受轮奸并被殴打致死的那个,四个星期之前?我是她的父亲。”
警铃开始在脑海里震响,警官已经站起身伸出了手,又缩回来了。他总是最大限度同情那些愤怒的复仇心切的公民,但他除了同情也没有更多办法。对警察来说,这些人难以对付,有时候还很危险。
“这事我很抱歉,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已经尽到了一切努力……”
“别紧张,警官。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然后我就不会来打扰你了。”
“德克斯特先生,我理解你的感受,可我并不是负责……”
来访者已经把右手伸进了衣服口袋,正在掏着什么东西。前台的警卫是怎么搞的?这个人带着武器吗?警官自己的那家伙放在三米之外的一只抽屉里。
“你在干什么,先生?”
“我在把一些金属片放到你的桌子上,奥斯汀警官。”
他继续从口袋里往外掏,直至全部掏出来。奥斯汀警官曾经当过兵,他们是同样的年龄,但警官从来没有离开过美国。
警官发现自己在俯视着两枚银星勋章、三枚铜星勋章、一枚陆军奖章和四枚紫心勋章。他从没见过这么多奖章。
“这都是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地方得来的。我有权知道是谁杀了我的孩子,这是我用鲜血换来的权利。请你告诉我凶手的名字,奥斯汀先生。”
治安警官走到窗边去看对岸的诺福克。
“是马德罗。本尼·马德罗。他掌管着一个拉丁人黑帮。非常残暴,非常邪恶。”
“谢谢你。”身后的客人说,他收拾起他的那些奖章。
“但如果你要去对他进行一次私人拜访,那么你太晚了,我也太晚了。我们都太晚了,他已经走了。他回到了他的故乡巴拿马。我知道这事肯定是他干的,但我没有足够的证据把他推上法庭的被告席。”
曼哈顿岛上第二十八街麦迪逊大厦旁边,有一家东方艺术品小商店。一只手推开了店门。在门廊上方,一只门铃丁丁当当地响了起来。
来访者打量着一排排货架,上面放满了玉器、青瓷、石器、陶瓷、象牙、挂件、羊皮纸和无数具菩萨。在店铺后面,一个人影出现了。
“我需要变成另一个人。”加尔文·德克斯特说。
距离德克斯特帮助这个前越共战士和妻子获得新生,已经有十四年了。这位东方人没有丝毫犹豫。他把头往一边倾斜了一下。
“没问题,”他说,“请跟我来。”
那是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五日。
第十五节 了结
黎明前,快速渔船“奇基塔号”慢慢地离开风景秀丽的戈尔菲托港口码头,沿着航道朝外海驶去。
掌舵的是船主兼船长彼得罗·阿里亚斯。跟美国客人之间的租船约定的细节,他是不会说出去的。
美国人头一天骑着一辆当地哥斯达黎加牌照的摩托车出现在码头。摩托车是用现金买的二手车,但状态很好,是在泛美公路那边的帕尔玛角购买的。美国游客们从圣何塞坐短途航班抵达时,那里是必经之路。
那人在码头上徘徊,打量着泊在那里的各种各样休闲渔船,然后才选了一艘前来洽谈。他把摩托车用铁链锁到旁边的一根灯柱上,肩上背着帆布背包,看上去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背包族。
但他放到船舱里桌子上的一大叠美元却与“背包族”根本沾不上边。这些钱能买到很多很多的鱼。
这个人不是去钓鱼的,当“奇基塔号”驶出瓦拉德拉角出现在杜尔斯湾时,钓鱼竿全都架在舱顶上。阿里亚斯把航向定在正南方,一小时之后就驶出了班科角。
这个美国佬的真正用意,可以解释为何有两塑料油桶的备用油用绳子拴在船尾甲板上。他想从哥斯达黎加水域,绕过布里卡岬角,进入到巴拿马。
他说他家人正在巴拿马城度假,他希望“看看巴拿马的乡村景色”,所以要骑摩托车一路赶过去与家人会合。这话在彼得罗·阿里亚斯听来,如同正被初升的太阳所驱散的海雾那样真实具体。
其实,对于一个外国人不通过有关手续,从一片荒凉的海滩上驾摩托车进入巴拿马这事儿,他阿里亚斯先生还是一个宽容的人;尤其是人家要去的是邻国巴拿马,就更不关他事了。
早饭时分,这艘三十一英尺长的渔船“奇基塔号”正以十二节的速度欢快地巡航在平静的海面上,驶过班科角,进入广阔的太平洋。阿里亚斯打了左舵四十度,沿着海岸航行了两个小时,抵达了布里卡岛没有标志的国境。
上午十点钟时,他们看到了前方海平线上突现出来的布里卡灯塔的塔顶。十点半,他们转过海角,向东北方向航行。
彼得罗·阿里亚斯挥手指向他们左侧的陆地——布里卡半岛的东海岸。
“这里已经完全进入巴拿马了。”他说。那个美国人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打开地图,用食指指着一个地方。
“就是这儿。”他说。
他指的那个地区是一片开阔的海滩,没有标上城镇或旅游点,只是空荡荡的荒凉海滩,仅有几条土路通向后方的丛林之中。船长点点头,改变航向走直线穿过查科阿祖湾。四十公里航程,两个小时多一点。
下午一点钟,他们抵达了那里。在宽阔的海湾里,他们遇到的几条渔船根本没注意他们。
美国人要求在离海岸一百码处沿着海岸航行。五分钟后,在奇利基维耶的东边,他们见到了一片沙滩,上面搭着两间茅屋,是当地渔民过夜用的。那意味着附近应该有一条土路可以通向内陆。汽车没法在这种路上行驶,即使越野车也不行,但摩托车可以。
把摩托车扛到浅水里费了一番劲,接着大背包也落到了沙滩上,然后他们分手了。在戈尔菲托出发时支付了一半费用,现在付了另一半。美国佬把船费全都付清了。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阿里亚斯想,但他拿出来的美元跟别人的没什么两样,可以解决家里四个孩子的温饱问题。船主倒退着离开这片沙滩,掉头返航。在离海岸近两公里处,他把那两桶备用柴油倒进油箱,开足马力回家去了。
在沙滩上,加尔文·德克斯特取出一把螺丝刀,卸下哥斯达黎加的车牌,把它们远远地扔进了海里。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副巴拿马的摩托车牌照,并装了上去。
他的证件是完美的。由于阮夫人的努力,他有了一本美国护照,用的不是加尔文·德克斯特的姓名。这本护照已经盖上了几天前进入巴拿马城机场的入境章,还有与护照相符的一本驾驶执照。
他会说不太流畅的西班牙语,是在纽约的法院与拘留所里学来的——他在那里百分之二十的当事人是西班牙人。他的西班牙语不足以冒充巴拿马人,但一个美国游客一样可以在巴拿马乡间驾驶摩托,寻找理想的垂钓去处。
自一九八九年美国出兵巴拿马,推翻并捕获独裁者诺列加,刚好过去了两年时间。德克斯特怀疑大多数巴拿马警察是否还记得当时的事件。
由海滩穿过雨林的这条羊肠小道,在向内陆伸展十六公里之后,成了一条土路,然后又成了一条砂石公路,两边偶尔出现几个农场。他知道,从这里他可以找到贯穿南北美洲、从阿拉斯加到巴塔戈尼亚的泛美公路。
在戴维城,他为摩托车加了油,然后驶上了泛美公路。要抵达巴拿马城,他还要在泛美公路行驶五百公里。天黑下来了。他在一个路边停车处与卡车司机们一起吃了晚饭,再次加油后又上路了。他经过巴拿马城外的一座收费站,用比索付了费,当太阳升起时驶入了巴尔博亚的郊区。然后他在公园找到一条长凳,把摩托车用铁链锁住后,他躺上去睡了三个小时。
下午的时间用来侦察和了解情况。他在纽约买来的那张大比例市区地图,向他展示了整个巴拿马城以及乔里洛贫民窟,独裁者诺列加和黑帮头目马德罗,都出自那个贫民窟,只相隔几个街区。
只要有可能,混得较好的下层社会的人物都会向往上层社会的生活。在与老城区贫民窟隔海湾相望的高档社区巴蒂拉,马德罗经营着两个他拥有部分产权的酒吧。
凌晨两点钟时,这个返回故乡的恶棍已经在帕帕加耶酒吧和迪厅里玩腻了,想离开。酒吧的门是黑色的,很隐蔽,门上挂有小铜牌,还装有小格栅和猫儿眼。这时候,门打开了,两个男人先走了出来。他们是身材魁梧的保镖,马德罗的私人打手。
一个保镖坐进停在人行道边的一辆林肯牌高级轿车里去发动引擎。另一个四下打量街上的情况。一个流浪汉弓着背坐在街沿石边,双脚伸进阴沟,转过身来咧开嘴,露出满口烂牙微笑了一下。油腻而灰白的头发垂在肩上,一件脏兮兮的风雨衣裹住了他的身体。
慢慢地,流浪汉把右手伸进紧抱在胸前的一只棕色的纸袋里。那位保镖紧张地迅速把手插进左腋下。流浪汉把手从纸袋里抽出来,抓着一瓶廉价的朗姆酒,喝上一大口之后,慷慨大方地把它递给那个保镖去分享。
那保镖朝人行道吐了一口唾沫,把手从衣服里面拿出来了,没拿出武器。他放松下来,然后转身走开。除了这个醉鬼,街上空荡荡的,很安全。他敲了敲那扇黑门。
埃米利奥,这个勾引并拐卖了德克斯特女儿的歹徒,首先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他的老板马德罗。德克斯特等待那扇门关上,自动锁合上之后,才站起来。这一次,他从纸袋里伸出来的手,握着一支短枪管的点44口径史密斯—威森转轮手枪。
那个刚才吐唾沫的保镖永远也不知道是什么击中了他。那颗子弹爆裂成四块横飞过来的金属小片,在三米的近距离之内全部钻进了他的身躯,在体内做了一阵淘气的鼓捣。
长相俊美的埃米利奥这一次失去了优雅。他张嘴刚要叫喊,第二颗子弹同时击中了他的脸部、颈部、一侧肩膀和一侧胸部。
第二名保镖正要下车,一半身躯已经在车外了,他遇到了四块高速旋转的金属片。它们射进了他暴露在枪手那一侧的身体。
本尼·马德罗跑回那扇黑门边,尖叫着要进去,这时候第四颗和第五颗子弹发射出来了。门内某个大胆的人刚刚把门开了一条缝,就有一颗弹丸擦过了他的头发,于是他匆忙地关上了那扇门。
马德罗倒了下去,但他的手仍在擂着门要求进去。他慢慢地顺着那扇用高档木料制成的黑门滑下去,从衬衣里渗出来的鲜血在门上留下了几道长长的污渍。
流浪汉走到他身旁,根本没有显露出惊慌或者特别的匆忙,弯下腰,把他翻过身来,盯着他的脸。他还活着,但已经垂死了。
“阿曼达·琼是我的女儿。”枪手说完用第六颗子弹撕裂了他的内脏。
马德罗生命中的最后九十秒钟一点也不快乐。
住在街对面楼上的一位家庭主妇后来告诉警方,她看见一个流浪汉慢跑着转过一个街角消失了,然后她听到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就这些。
在太阳升起之前,这辆摩托车停在了两个街区以外的一道墙边,未锁上铁链,未拔下点火钥匙。要不了一个小时,它就会被人骑走,从而进入再循环的链条之中。
假发、假牙和那件风雨衣被卷起来之后扔进了公园的一只垃圾桶里。那只背包,在取出里面的东西之后,被折起来抛到了一个建筑垃圾堆里。
七点钟时,一位穿着体面的衬衫、薄型运动衣,提着一只软皮旅行袋的美国商人,在米拉玛酒店外拦下一辆出租车要去机场。三个小时后,这个美国人坐在大陆航空公司一架定期班机的商务舱里起飞了。目的地是美国新泽西州纽瓦克市。
还有那支枪,那支被改装成能在近距离作战时发射致命子母弹的史密斯—威森转轮手枪,已被扔进了巴拿马城内的一条河里。
在越南的地道里,他从未能够一次打完六发子弹,但在二十年之后,在巴拿马城的街巷里,他梦幻般地这样做到了。
在踏进纽约市布朗克斯区他自己的家里时,德克斯特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劲。房门打开后,出现的是丈母娘马洛齐夫人,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
伴随着悲痛的,是内疚。
当初安琪拉·德克斯特认同埃米利奥追求她的女儿,对那个年轻的巴拿马人提议的海滨“度假”没表示异议。当她丈夫说要离家一个星期去处理一些尚未完成的事务时,她以为他指的是工作上的事。
丈夫本应该留在家里,他本应该告诉她实情,他本应该理解她的心情。参加完女儿的葬礼,在娘家小住了几天之后,安琪拉·德克斯特回到自家的公寓,服下大量安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位昔日的建筑工人、战斗英雄、大学生、律师和父亲悲痛欲绝。最后他作出了两项决定。一是他再也不想在法院和拘留所之间跑来跑去担当公众律师了。他递上辞呈,卖掉公寓,含着眼泪告别了一向待他很好的马洛齐家庭,回到了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