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五一节阅兵游行,十岁的军校学员睁大眼睛好奇地观看了在红场上隆隆驶过的坦克、大炮和火箭,正步走过的士兵方队和载歌载舞的体操运动员。然后,舅舅牵着他的手,走进了花园和马涅什广场之间的克列姆廖夫小径。
树木下面竖着一座抛光的红色花岗岩平台。旁边的一个青铜碗里,有一束火焰在燃烧。
石碑上刻着:坟墓无名,功绩不朽。
“孩子,我要你做出承诺。”上校说。
“好的,舅舅。”
“从这里到柏林,牺牲了一百万烈士。我们不知道他们躺在什么地方,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但他们曾经与我一起战斗,他们是好人。明白吗?”
“明白,舅舅。”
“不管他们答应你什么,不管是金钱或者是晋升,或者授予你什么荣誉,我要你永远不去背叛这些人。”
“我承诺,舅舅。”
上校慢慢地把手举到帽檐,行了个军礼。军校学员也跟着举手敬礼。一群路过的外地游客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带队的导游颇为尴尬,他的任务是告诉游客列宁是一位伟人,他赶紧带他们拐过角落,朝列宁陵墓走去。
“那天在《消息报》上看到你的评论了,”米沙·安德烈耶夫说,“在军营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尼古拉耶夫将军紧紧地盯着他。
“不喜欢吗?”
“只是惊奇。”
“我是认真的,嗯。”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您总是很认真的。”
“他是恶棍,孩子。”
“这是您的说法,舅舅。尽管如此,看来他很可能获胜。或许您应该保持沉默。”
“年纪大了,憋不住。心里有什么想法就一定要说出来。”
老人似乎一时陷入了沉思,凝视着戏台上正在唱歌的“罗曼诺夫公主”。外国客人认为他们听出了歌曲名,那是《往日情怀》。其实,这不是西方歌曲,而是一支古老的俄罗斯民歌。然后,将军伸手过去抓住了外甥的手臂。
“听着,年轻人。如果我发生什么不测……”
“别傻了,您会比我们大多数人活得更长。”
“听我说,如果发生什么事情,我要你把我埋葬在诺夫德维奇修道院。好吗?我不想要那种凄惨的民间仪式,我要一位主教来主持,全套的宗教仪式。明白吗?”
“主教?宗教仪式?我还以为您是不信那一套的。”
“别傻了。我遭遇过德军88口径炮弹的轰击,但炮弹在我身边相距六英尺落地时没有爆炸,我不可能不相信那是上帝在帮忙。当然,我还是要装样子的,大家都一样的。党员,宣传教育,那都是工作需要,全是空话。所以,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现在我们喝完咖啡走吧,你有公务轿车吗?”
“有的。”
“好,我们都喝得差不多了。你可以送我回家了。”
一列卧铺夜班火车,从乌克兰共和国首都基辅出发,隆隆响着穿过寒冷的黑夜,向着莫斯科驶去。
六号车厢的2B包厢里坐着两个英国人,他们在玩“金罗美”纸牌游戏。布莱恩·文森特看了一下手表。
“再过半个小时就到边界了,奈杰尔爵士。最好做好上床的准备。”
“我也是这么想的。”奈杰尔·欧文说。依然穿戴整齐的他,爬到上铺,盖上毯子,拉到了下颚处。
“看上去像吗?”他问道。退役军人点点头。
“其他的就由我去对付,先生。”
火车在边境线上停了一会儿。车上的乌克兰官员已经检查过这两个英国人的护照。停车时,俄罗斯官员登上了火车。
十分钟后,卧铺包厢有人在敲门。文森特打开了门。
“谁呀?”
“请出示护照。”
虽然外面过道的黄色灯光很亮,但包厢里只有一抹昏暗的蓝色灯光,所以俄罗斯官员看得很费劲。
“没有签证。”他说。
“当然没有。这是外交护照,不需要签证。”
那位乌克兰人指着两本护照封面上的英文字。
“外交官。”他说。
俄罗斯官员点点头,稍微有些尴尬。他得到过莫斯科俄联邦安全局的指示,在所有跨越边境的旅客中,要注意一个名字和一张面孔,或者两者都要注意。
“这位老人。”他朝第二本护照做了个手势。
“他在上面,”年轻的外交官说,“他年纪很大了,感觉身体不舒服。你一定要惊动他吗?”
“他是什么人?”
“嗯,实际上他是我们驻莫斯科大使的父亲。所以,我要陪他过去。去看望他儿子。”
乌克兰人指向铺位上斜躺着的人。
“大使的父亲。”他说。
“谢谢你,我懂俄语。”俄罗斯人说。他感到困惑,护照里那位圆脸秃头的人与他所得到的描述没有什么关系。名字也不符。没有特拉肖,没有欧文。只有阿斯奎斯勋爵。
“过道里肯定是很冷的,”文森特说,“冷彻骨头,请拿上这个。为了我们的友谊。是我们乌克兰使馆的特别礼物。”
那瓶伏特加质量很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乌克兰人点点头,微笑着用胳膊肘碰了碰俄罗斯官员。俄罗斯人嗯了一声,在两本护照上盖了章,往前面走过去了。
“我蒙着毯子没听到什么,但似乎情况还不错。”包厢门关上之后,奈杰尔爵士说。他从上铺爬下来了。
“但愿那样的事情少一点。”文森特说,他在水槽里把那两本假护照销毁了。碎片会从厕所的下水道撒落到俄罗斯南部的雪地上。一本用来进来,一本用来出去。两本出境护照都已经漂亮地伪造了入境印戳,锁在箱子里。
文森特好奇地打量着奈杰尔爵士。文森特今年三十三岁,知道这位老人可以当他父亲,甚至爷爷。作为前特种部队的战士,他去过一些恶劣的地方,包括匍匐在伊拉克西部的沙漠里,等待着去拦截从空中飞过的“飞毛腿”导弹。但每次行动总有战友和武器相伴,有反击的手段。
奈杰尔·欧文爵士把他带进的一个天地,虽然报酬丰厚,但那是一个充满了欺骗、误导,以及无尽的烟幕和镜像的天地,使他想多喝几口伏特加壮壮胆。幸好他的包里还有一瓶,于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来一杯吗,奈杰尔爵士?”
“我不要,”欧文说,“那东西既伤胃又烧喉咙。我想来点别的。”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银制的扁平小酒壶,旋开盖子,往配套的银杯里倒了一些。他朝文森特举起杯子,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那是从圣詹姆斯俱乐部里带来的特拉肖先生珍藏的波特葡萄酒。
“我其实认为,这些酒你都喜欢的。”前中士文森特说。
“小伙子,这样的乐趣我已经好多年没有享受了。”
刚过黎明,他们在莫斯科终点站下了火车。外面的气温是零下十五度。对于那些匆匆赶回家中、回到了暖和的壁炉边的人来说,冬天的火车站也许是清冷的,但比外面的街上还是要温暖得多。当奈杰尔爵士和文森特从基辅的夜班快车下来后,库尔斯克车站的中央大厅里,到处都是又冷又饿的都市贫民。
他们围在暖乎乎的火车头旁边,试图抓住咖啡馆里偶尔飘出来的热气,或者干脆躺在水泥地上,打算再熬过一个夜晚。
“尽量靠近我,先生。”文森特低声说。他们向检票口走去,外面就是车站广场。当他们走出大门朝出租车停靠点走过去时,一大群流浪汉向他们靠拢,他们纷纷伸出手来,脑袋蜷缩在围巾里面,脸上胡子拉碴的,眼窝深深下陷。
“天哪,太可怕了。”奈杰尔爵士嘟哝着说。
“不要掏钱,不然会引起骚乱的。”他的保镖厉声说。尽管上了年纪,奈杰尔爵士还是自己提着旅行袋和公文包,让文森特空出一只手。这位前特种部队战士把这只手放在自己的左腋下面,表明他有枪,必要时就会拔出来使用。
他保持这种姿势,引导着走在前面的老人,穿过人群,走向停放着几辆出租车的外面人行道。当他把一个乞丐的手拨到一边时,奈杰尔爵士听到那乞丐在他背后叫喊:
“外国人!讨厌的外国人!”
“这是因为他们认为我们是富人,”文森特在他耳边说,“我们是外国人,是富人。”
叫喊声尾随着他们到了人行道上。“该死的外国人,看科马罗夫怎么来收拾你们。”
他们坐到了吱嘎作响的出租车后座上,欧文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没想到情况会这么可怕,”他咕哝着说,“上次我是从机场直接到民族大酒店,然后又从机场出来的。”
“现在已经是隆冬了,奈杰尔爵士。冬天的情况一直都是最糟糕的。”
当他们离开站前广场时,一辆民警卡车开到了他们的前面。两个面无表情的民警身穿厚厚的大衣、头戴裘皮帽,坐在温暖的驾驶室里。卡车从他们旁边超了上去,他们能够看到车厢里面的情况。
随着卡车的行驶和颠簸,车厢的帆布晃来晃去,车里露出了一排排脚,穿着破烂鞋子的人的脚丫子。尸体,冻得僵硬的尸体,像木头一般一层一层堆放着。
“运尸车,”文森特简短地说,“黎明收尸的班车。每天晚上,码头边的门洞边有五百人死亡。”
他们已经在民族大酒店预订了房间,但想在下午晚些时候入住。因此,出租车把他们载到了皇宫酒店,他们在那里的客人休息区皮沙发里度过了白天的时光。
两天后,杰森·蒙克用笔记本电脑发送了一条加密的短信息。信息虽短,但说明了问题。他已经拜访了彼得罗夫斯基将军,事情似乎都进展顺利。他依然由车臣人保护着在市内四处活动,经常打扮成神父、军官、警官或者流浪汉。大主教已经准备再次接待英国客人。
这条信息远渡重洋,到达洲际通信公司的总部后,依然在加密的状态下转发给了在伦敦的奈杰尔爵士。奈杰尔爵士也有自己的一次性解码本。
就是蒙克的这条信息,把奈杰尔爵士从伦敦希思罗机场带到了基辅,继之转乘火车来到了莫斯科。
但这条信息也被俄联邦信息局截获了,他们现在几乎连续不停地在为格里辛上校工作。基辅至莫斯科的那班火车彻夜行驶时,俄联邦信息局局长正与格里辛商量情况。
“我们差不多快要逮住他了,”局长说,“他在阿尔巴特区,而上次他是在索科尔尼基附近。因此,他是在四处移动的。”
“阿尔巴特?”格里辛气愤地询问。阿尔巴特区离克里姆林宫红墙只有半英里远。
“我应该告诉你,这里还有一个难度,格里辛上校。如果他在使用我们所推测的那种电脑来发送或接收信号,那么他可以不在现场。他可以预先设置好,然后离开。”
“去找到机器,”格里辛命令,“他必须返回到发射机那里去,在他回去时,我就等待着。”
“如果他再发送两次,或者有一次发射时间有半秒钟,我们就能找到源头。在市内的一个街区,或者是一栋楼房。”
这两个人都不知道的是,根据奈杰尔·欧文爵士的计划,蒙克至少还需要向西方发送三次信息。
“他回来了,格里辛上校。”
电话里,马克西姆神父的声音紧张得在颤抖。这时候是晚上六点钟,外面漆黑一片,寒风刺骨。格里辛还在基尔赛尼大街的办公室里。他刚要离开,电话打了过来。按照指示,接线员听到马克西姆这个名字,就把电话直接转给了安全部长。
“镇静点,马克西姆神父,谁回来了?”
“英国人。那个年老的英国人。他已经与圣座待了一个小时。”
“这不可能。”
格里辛已经在内务部移民局和俄联邦安全局反情报处花了一大笔钱,以期得到预告,但没有消息过来。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
“不知道,但他使用的是同一辆豪华轿车。”
民族大酒店,格里辛心里想。老傻瓜去了同一家酒店。他依然痛苦地记得,上次由于特拉肖先生跑得快,他没能逮住间谍老头。这次不会再出错了。
“你现在在哪里?”
“在街上,在用手机打电话。”
“这不安全。到老地方去等我。”
“我要回去了,上校。不然他们会找我的。”
“听着,傻瓜。打个电话回去,告诉他们说你身体不舒服。就说你去药店买药了。然后到会面地点等待。”
他啪的一声搁下电话,然后又拿了起来,命令他的副手,一位前克格勃边防总局的少校立即到他的办公室来报到。
“带上十个人,要最好的,穿便衣,安排三辆汽车。”
十五分钟后,他把奈杰尔·欧文的照片放到了他的副手面前。
“就是他。很可能有一个年轻人相伴,深色头发,看上去身体健壮。他们在民族大酒店。我要求派两个人去大堂,守住电梯、总台和大门。两个在楼下的咖啡厅里。两个在街上,四个留在车内。如果他到了,盯着他进去,然后向我报告。如果他从宾馆里出来,务必要让我知道。”
“要是他坐车离开呢?”
“那就跟着他。如果他是去机场的方向,那就安排一场车祸。不要让他到达机场。”
“是,上校。”
当副手去向部下布置任务的时候,格里辛给薪水册上的另一位专家打了电话。那是以前的一名小偷,专长于酒店行窃,据说能打开莫斯科任何一家酒店的房门。
“收拾好工具包,去国旅酒店,坐在大堂里,保持手机畅通。我要你今晚去酒店打开一个房间,时间未定。需要你的时候,会打电话给你的。”
国旅酒店距民族大酒店只有两百码,位于特维尔大街的转角处。
半小时后,格里辛上校来到了库里斯基的全圣教堂。神父在等候着他,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头上已经热得冒出了汗珠。
“他什么时候到的?”
“没有事先宣告,大约是四点钟。但圣座肯定是一直在期待着他。我按要求直接把他引到了楼上。还有他的翻译。”
“他们在一起待了多长时间?”
“大概是一个小时。我给他们沏了一壶茶,但我送茶进去的时候,他们停止了谈话。”
“你在门口偷听了吗?”
“我试过了,上校。这不太容易。旁边有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两个修女。还有副主教,他的私人秘书。”
“你听到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