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呈送给朱厚照的信件中,有一封让他毛骨悚然。这封信追忆了太监祸国的历史,把中国历史上出现的太监祸国的真实事件,清晰地摆在朱厚照眼前。东汉时的十常侍搞垮了东汉,唐时的太监不停换皇帝覆灭了唐朝。就在不多久以前,太监王振把先皇朱祁镇领到塞外,让朱祁镇成了俘虏,还失去了帝位。
信中说:“八虎现在羽翼未丰,您看不到危险。可危险来的那天,您后悔就晚了。”
据说,朱厚照看完这封信后,浑身发抖。他一夜未眠,清晨来临时,他找来王岳交代了几句话,王岳派人给刘健和谢迁送去了一封信。信中说:“已定。”刘瑾等人被发配到南京守太祖陵。
刘健大喜过望,叫道:“哇呀呀,好事!”
但谢迁却皱起眉头,说:“皇上与他们八人情分极深,如果有一天想起他们,就必然会召回他们。我们现在高兴,太早了。”
刘健吃了一大惊,扼腕道:“我怎么没有想到。”
谢迁已经铺开纸,准备写信给朱厚照。信的内容血淋淋:八虎罪大恶极,应该处决。为什么应该处决呢?谢迁用他那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的辩才,给朱厚照全方位地分析了个遍,使朱厚照相信:“不杀八虎,天理不容。”
朱厚照中午给了回复:“我许可,明天早朝宣布。”
刘健和谢迁兴奋得满脸红光,两人对着洞开的窗户,说“只要过了今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李东阳在旁却若有所思。
他想的是,夜长梦多,一夜时间,足以让很多事情发生改变。
历史的确就在那天晚上改变了。
改变历史的小人物是一个叫钱宁的小太监,当时还未受朱厚照的重视,但却得到了刘瑾的青睐。他靠上刘瑾这座大山,费了很多工夫。所以那天中午他凭着伶俐探听到了八虎的前途,马上就报告给了刘瑾。
刘瑾恐惧、愤怒、浑身发抖。他万万没想到就是在一夜之间,他千方百计哄着开心的朱厚照居然如此翻脸无情。但他不能把怨气撒到朱厚照身上。他所拥有的一切就是源于朱厚照。他嚼着无声的怨恨在房间里踱步,围在他周围的七只老虎面面相觑,惨无人色。
刘瑾要自我拯救,他带着七个兄弟靠着多年来积攒的人脉,终于在午夜时分见到了朱厚照。朱厚照眼圈红肿,无精打采,刘瑾一眼就看到了希望。
朱厚照刚坐到椅子上,刘瑾和他的七位战友便环跪在朱厚照脚下,哭出声来,神情哀伤。朱厚照便也流下眼泪,说:“我也舍不得你们死啊。”刘瑾就说:“您掌握天下苍生生杀大权,您不让我们死,我们就不会死。那群大臣为什么逼您杀我们,您心里最清楚。他们不过是想让您身边没有一个知心人,从而把您陷入孤立状态,好听从他们的摆布。我们的确是给你贡献过猎鹰猎狗,可王岳也没有闲着啊。为什么他就没事?我得到消息,王岳和那群大臣相互勾结,要把您身边所有对您好的人都铲除掉。”
朱厚照听到这里,失声叫了起来。他说:“我早就讨厌这群士大夫道貌岸然的那一套,现在听你这么一说,真是被我猜对了。你们起来,不必担心。明天,我自有分寸。”
八只老虎不起来,因为现在的形势瞬息万变,犹如战场。离明天早朝还有三个时辰,谁知道这三个时辰里还会发生什么意外。
朱厚照要搀起刘瑾,刘瑾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朱厚照看明白了,于是说:“我现在就任命你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马永成为秉笔太监。你们六个,都有新职位,明天早上宣布。”
刘瑾吃了这颗定心丸,这才长出一口气,起了身。
朱厚照为了挽回他和八虎的友情,连夜就把王岳免职发配南京守太祖陵。
对于刘健和谢迁的理想而言,一切都过去了。
早朝时,刘健和谢迁得到噩耗:皇上因昨夜失眠无法上朝。关于刘瑾等人的处理,朱厚照说:“他们跟随朕这么多年,不忍心把他们处死,所以这件事稍后再议。”
李东阳叹息了一声,摇头。刘健和谢迁决定用多年来赚取的地位、威望和声誉做最后一击——辞职。
他们认为这是一招好棋。因为他们是先皇指定的辅臣,朱厚照再顽劣荒唐,也不可能对他们的辞职无动于衷。朱厚照的确没有无动于衷,他在辞职信上快活地批示了“准”。
刘健和谢迁的时代过去了,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朱厚照,早已把身心都沉浸在玩乐中的朱厚照巴不得他们离开。
刘健和谢迁现在已无回旋余地,只能回家养老。李东阳在送行会上对二人说:“我不能走,我要继续您二人未竟的事业。”
刘谢二人笑了笑,说:“好啊。我们的时代结束了,不知道你的时代是否真能开始。”
李东阳的时代没有办法开始。李东阳是个懂政治的人,他看清了刘瑾已经站立得很稳,坚如磐石,短时期内,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从高处拉下来。
当北京方面的很多官员要求李东阳扛旗向朱厚照上书挽留刘健、谢迁二人时,李东阳说:“你们这不是救人,而是害人。刘瑾对他二人已恨之入骨,我们现在又去挽留,这不是给刘瑾火上浇油吗?先不说诸位的命,刘、谢二人也命不久矣。”
北京方面由此销声匿迹,南京方面开始生龙活虎。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自残行为,至少在王阳明看来,它是心灵驱动下的冒险犯难,是孔子在良知命令下的“明知不可为而为”。
北京方面的“打老虎”行动彻底失败后,南京方面接过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早在刘健、谢迁“被辞职”的消息传到南京后,南京监察官(御史)薄彦徽、陆昆、蒋钦等十五人联名上书请求朱厚照挽留刘、谢二人。不过他们的请求书达到北京时,刘、谢二人已经离开。他们马上转向,矛头直指八虎,自然,刘瑾是他们攻击目标里的代表人物。他们在奏折中声称掌握了无数确凿的证据,证明刘瑾罪不容赦。
刘瑾的反应非常凌厉,要求朱厚照下令,把这些人捉到北京,廷杖伺候。朱厚照对刘瑾的愤怒感同身受,自他继位以来,官员们就一直在找他麻烦。
廷杖是朱元璋专门对付政府官员而设置的刑罚之一。这一刑罚引人注目的地方就在于:把罪犯在众目睽睽之下按趴在地,用绳子捆绑住手脚,把裤子褪到膝盖处,执行员以粗重的木板拍打受刑人的屁股。
扭曲的传奇就此上演。南京的监察官们被拖到北京,每个人都被打得奄奄一息,又被开除公职,政治生命就此结束。监察官蒋钦不服气,屁股挨了三十棍被贬为平民后,他又给朱厚照写了封信。在信中,他把刘瑾骂得狗血淋头,同时提醒朱厚照,我太祖皇帝(朱元璋)曾立下家法,不许太监干政。可如今,刘瑾已成了帝国的二号首长,贪赃枉法,无恶不作。奏疏的最后,蒋钦豁出性命:“皇上如果您信臣,杀刘瑾;如果不信臣,杀我。”
刘瑾暴跳如雷,朱厚照七窍生烟,两人一合计,再给蒋钦三十军棍,如果他还没死,就扔他进锦衣卫大牢。
蒋钦没有死,不过已剩半条命。这半条命在蒋钦看来,剩和不剩没有太大区别。于是,他在狱中又给朱厚照写信,希望朱厚照能明白这样的事实:如果刘瑾没有罪,我为何要不惜性命来控告他。现在,我每天在狱中和蟑螂老鼠为伍,他在外面锦衣玉食,我有老爹七十二岁,我连尽孝这件事都可以抛弃,我图个什么?
朱厚照没明白,和刘瑾合计后,蒋钦又挨了三十军棍。剩下那半条命就这样和已死去的半条命会合了。
蒋钦在十天内挨了九十棍,给政府官员们带来了极大的视觉冲击和心理摧残。那是一幅血肉横飞的场景,屁股上被打烂的腐肉能割下一盆。当事人在受刑时钻心刺骨的痛时,使得面部都会变形。政府官员们在感叹蒋钦奇异的不屈不挠精神和朱厚照罕见的冥顽不灵外,毫无他法。人人都意识到,现在谁敢说刘瑾一句坏话,蒋钦就是榜样。
王阳明就在这噤若寒蝉的空气中不声不响地登场了。他必须登场,表面上看,是一群文官和太监刘瑾作对,实际上,这是正气和邪气的较量。王阳明当然站在正气这边,所以他必须做一个表态。
据说王阳明准备上奏疏之前,有人劝他:“当初闹得那么凶,不见你有任何动作;现在胜负已定,你却逆风而行,这太傻了吧?”
王阳明傲然道:“就是因为当初闹得太凶,那么多正义之士都在奋斗,所以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而现在,正义之士被压迫,死气沉沉,必须要有一个声音来呼唤他们的良知,而这个重任非我莫属。”
知道王阳明要登场的人可能会猜测,他会直奔当时官员们力挺的宏大主题:扳倒刘瑾。但王阳明的思考方式和一般人并不一样,他就是上了山,也不会直奔老虎。以他的见解,这场风暴的起源处是朱厚照,刘瑾不过一木偶。想要扳倒刘瑾,必须要从朱厚照那里入手。他入手的方式极为婉转,绵里藏针。
他的着眼点就是南京监察官事件。他首先把朱厚照捧起来:君仁,臣才直。也就是说,上有朱厚照这样英明的皇帝,下才有那些直言敢谏的南京监察官。他们如果说得对,您应该嘉奖。如果说得不对,您也应该包容,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听到各种不同的声音。随后,话锋一转:可是您现在做的叫什么事啊。南京离北京几万里,您也不惜成本把他们拉到北京来执行廷杖。对当事人而言,不过就是屁股上受了点苦,可在外人看来,您这就是在堵塞言路,将来谁还敢面对奸佞之人挺身而出?皇上您天纵睿智,不可能不知道南京监察官们的指控是虚是实。我希望您能施舍您的仁慈,把他们官复原职。上有天下有地,中有万民,都会以各种形式称颂圣明,天下有福。
上了这道奏疏,王阳明心情轻松,居然还跑到他和湛若水创建的学堂里继续给学生讲身心之学。朱厚照和刘瑾远没有他那么淡定,看完信后,虽然朱厚照根本不知道王阳明是谁,刘瑾也不清楚这个兵部的小官到底是何方神圣,不过他当时的原则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既然王阳明的上书和南京监察官们有关,那就证明其心必异。而且,这封信里有暗示:那些监察官是对的,岂不就是证明他刘瑾是错的。
于是,一道圣旨到了王阳明眼前:廷杖四十,下锦衣卫狱。
王阳明年轻时虽然练过中国传统武术,而且能蹦过一丈宽的悬崖,更修习过道家导引术,可他天生体质就弱,更没有练过硬气功,所以,他无法“笑纳”招呼到屁股上的四十军棍。他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到被抬到锦衣卫大牢时,他才悠悠醒转,眼前已换了世界。
这个世界,他在几年前任职刑部时见过,暗无天日,臭气熏天,俨然地狱。不过当年他在过道里看,现在他在囚笼里看,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情景就完全不一样。他有种异样的感觉:在这幽暗潮湿的囚牢中,他自少年时代就埋藏在心中的一切理想都消失不见了。他的心不是空的,而是像装满了浑水的罐子。
关于王阳明在锦衣卫大牢的具体情景,没有旁证,我们只能通过他的诗歌来还原他在监狱中的生活。据他的诗歌说,他刚进大牢时,由于屁股创伤和心理压力,整夜整夜地失眠。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一下跌到人间最黑暗的锦衣卫大牢,就是元始天尊和佛祖,心理也会起变化。当他勉强能直立行走后,他就在牢里来回地踱步。回忆起前半生时,他不仅潸然泪下。他好像没有回忆他的那些理想,人的理想和站立的位置有关,一个身陷囹圄的囚犯不可能去想建功立业。王阳明也没有想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境地,也许他在写那封奏疏时就预料到会有今天。如今,他漫不经心地观察今天的处境,牢房里没有四季的更替,只有刺骨的寒冬。牢房里的光线惨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牢房里的饭菜几乎比猪食还难吃。
后来,他终于认清了现实,自己在这个地方会待很久。据他估算,离他去另一个世界的时间也还有很久,这段时间,他怎么来打发,应该是他首先思考的问题。他把时间用在了《周易》上。《周易》是周文王在监狱里写的一本卦书,道家说它里面暗藏人生玄机,读透它就能趋吉避凶,儒家却说他是君子的修身宝典。王阳明读《周易》,也想读出点天机来。不过读着读着,他就想到了自己在家乡的阳明洞。在那里,他曾翻过佛经,练过导引术,清风吹进洞里时沁人心脾。
出乎王阳明意料的是,1507年春天,他的牢狱生涯居然结束了。但旧的厄运结束标志着新的不幸到来:他被贬到贵州龙场驿站担任站长。但凡有点地理常识,就知道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不过王阳明却很开心,他出狱时还曾勉励他的狱友,要保持君子风范,不可抛弃圣贤之书。
人生一切所谓的苦难,都是比较而言。和锦衣卫大牢相比,山遥水远的贵州龙场就不值一提。这至少是王阳明当时的想法,可他的朋友们却面色大变。
湛若水费了好大劲,才在大明帝国疆域图的最南方找到了一个叫龙场驿站的地方。他沮丧地对王阳明说:“此地非人类所能居住,你这一去恐怕……”
王阳明心里有数,但却安慰湛若水:“我大明帝国既然在那里有驿站,就说明有人。别人能在那里生活,为什么我不能?锦衣卫大牢是什么地方,我这不也出来了吗?”
他话锋一转:“我唯一担心的是当今天下,圣学不明,读书人只讲口耳之学,不谈身心之学,我希望你能把身心之学发扬下去。”
湛若水很愧疚,一个生死未卜的人还时刻不忘身心之学,他这个在波平浪静中生活的人没有任何资格颓丧。况且,他对王阳明也有很深的了解,王阳明大半生无论是对理想还有生活从未绝望过,只要他能发挥主观能动性,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
看上去,王阳明应该没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