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放弃,实际上“听天由命”隐含了某种洒脱,它是在我们无法改变事情时的淡然心态。王阳明在听天由命时,每天都用静坐的方式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当他的心彻底安静下来后,他就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是一个圣人处在我这样的环境下,他如何做?”
这个问题问得好!
它实际上问的是,圣人是如何改变外部世界有所作为的?
王阳明已意识到,圣人无论多么非凡,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他生活在社会中,所以必须要面对外部环境。那么,圣人们处于逆境时是如何改变外部世界的呢?遗憾的是,王阳明很快发现,儒家圣人系统中的那几位圣人谁都没有他这样的遭遇。孟子是贵族,每次出门都鲜衣怒马,仆从如云。周武王是西周时期的万王之王,谁敢放逐他?周文王坐过牢,但吃喝不愁。孔子在周游列国时的确挨过饿,那也是几天的事。也就是说,没有哪个圣人像他王阳明这样倒霉过。
他找不到标杆,寻不到成功的案例,这让他的心灵备受煎熬。后来,他通过长时间的默想,突然发现,圣人是没有办法改变外部环境的,他们只是适应环境。正如他自己,刚来时面对这样恶劣的环境,想死的心都有。可现在,他不还是好好地活着?那么,让他活下来的精神支柱是什么呢?无非就是努力适应了外部环境。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应该把时间用在理学的突破上。于是,他开始审视朱熹的“格物致知”。他对朱熹仍然极不满意,因为朱熹说,去外面世界格真理。这就如他现在,他如何才能从外部找到一个好好活下去,并且可以创造人生价值的真理呢?外部根本没有这样的真理,所以他根本无法找到。
朱熹的“格物致知”和“圣人处此该如何”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脑海里撞击着,他变得神魂颠倒起来,像中了魔一样絮絮叨叨,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摇头。
他的脑子再也放不下这些翻来覆去被他肯定和否定的问题,终于有一天,这些问题冲出了他的脑子,像一幅画一样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于是,就发生了本书开头的那一幕,王阳明的心学横空出世。这个传奇故事被称为“龙场悟道”,是王阳明心学诞生典礼上的礼炮。
龙场悟道引来很多争论。有人说是禅悟,有人说是道家思想的结晶。有人则说,是儒家孟子思想和陆九渊心学思想的碰撞。也有人说,其实这是王阳明长期失眠和极度消沉后所产生的幻觉。
但无论怎么说,王阳明在龙场所悟到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都是中国思想史上最夺目的光辉。所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就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心中就有圣贤之道,因为我们心中与生俱来就有能知是非善恶的“良知”,而做圣贤就是要通过自我努力实现最真实的自我。我们每个人身上既然都有圣贤的因子,那人人就是平等的,谁都没有权力支配谁。只有一个人有权力,那就是我自己。只有我才能支配我自己,我才是自己的主人!
这就是王阳明心学最根本的思想,也是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说“二十一世纪将是王阳明的世纪”的理由。
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回答下面这三个问题:为什么是王阳明?为什么是他创建了心学?为什么他能创建心学?
宿命论者认为,王阳明创建心学是苍天注定的,因为他就不是凡人,有四件事可以证明。第一件事,王阳明在1472年出生前,他的祖母梦到神仙从空中垂直降落,把怀中一个婴儿交给他祖母,并且说,此子将来必能光大你家门庭。他祖母从梦中醒来,王阳明降临人间。为了纪念神仙乘云雾送子这个梦,王阳明的爷爷王天叙给他起名为“王云”。第二件事,王阳明直到四岁还不能讲话。有个和尚就对他爷爷说:“好个孩儿,可惜道破。”他爷爷王天叙猛然想起“王云”的“云”字,恍然大悟,这是道破了天机啊,于是马上把的名字由“王云”改成“王守仁”(王阳明是他成人后自己取的号)。第三件事,1482年,王阳明在镇江府金山寺的禅房里看到一位圆寂的和尚和自己特别像,墙上的诗歌暗示,王阳明就是这位和尚的转世。第四件事,1483年他和父亲在北京城走路,一个道士对他父亲说,你这孩子能跨灶(超越父亲)。他父亲很疑惑,我已经是状元了,他难道是状元中的状元?道士说,这正是此子奇异之处。
还有人说,王阳明天生睿智,但人类历史上天生睿智的人太多。在王阳明身边就有湛若水,在他之前,还有陈白沙。有人说,他始终有成圣之志。但娄谅也有,陈白沙更有,几乎所有的儒家思想家都有成圣之志。有人说,王阳明多年以来积累了儒释道诸子等百家知识,但陈白沙的知识积累比他要深厚十倍,陈白沙十几岁就悟透佛道二教,而他三十岁时才通佛道。最后,有人说,王阳明所以创建心学,是因为经历了一次严酷的放逐洗礼。
的确,人类历史上一个永恒的定律是:任何一位伟大的圣贤都要经历过一番非比寻常的困苦环境。摩西被放逐渺无人迹的沙漠,才有了《摩西十诫》;耶稣在颠沛流离的传道中悟得大道;穆罕默德在放逐地创建了伊斯兰教;释迦牟尼放弃了王子养尊处优的生活,到深山老林中度过艰苦的岁月,创建佛教。这几个人的成功似乎告诉了我们一个人生哲理:不经风雨,就不能见彩虹,逆境使人成长,让人成熟。
但身处逆境就一定能有所作为吗?从古到今,死在逆境中的人不胜枚举,何谈成就!
那么,到底为什么是王阳明?
至少一个因素必不可少。王阳明出身书香门第,他本人衣食无忧,这让他有充足的条件随心所欲。我们很容易就注意到一个问题:但凡哲学家,出身贫苦的极少。
实际上,这种“事后追溯”意义并不大。正如我们走在路上看到一起车祸,“事后追溯”就是,我们马上思考自己怎么会看到这起车祸的。你肯定能找到理由,如果你有耐心追溯,就会发现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已注定了你会看到这场车祸。
虽然王阳明具备的那些要素很重要,也许我们应该特别注意王阳明在“悟道”之前反复琢磨的那两个问题:一个是朱熹的“格物致知”;另一个则是圣人如何从困境中超越出来。如果非要给“为什么是王阳明”安一个看上去标准的答案,那么这个答案就应该在两个问题里,它就是:圣人肯定不像朱熹所说的去外面寻找存活下去的真理。用排除法,不去外面找,自然就在心里找。所以,他修改了朱熹对“格物致知”的解释。
于是,王阳明心学的宗旨无非就是,我们心里的良知是应对万事万物的法宝,无须去外部寻求任何帮助。
不过我们与其费力不讨好地寻找他创建心学的能量,不如用心来学习如何获得这种能量。这应该是王阳明的心愿,也应该是我们的终身追求。
新朋友和新敌人
王阳明创建心学后,他的世界看似光明起来。他适应了龙场这块土地,并且和当地的土著发展出了深厚的友谊,这源于王阳明高度的传道责任感。悟道后,王阳明马上把精力投入到讲学事业中。他让仆人开发了一块空地当作潦草的讲习所,热情地向土著居民发出邀请。
实际上,自王阳明来到龙场,当地土著们就对这个有气无力的中原人表现出了莫大的好奇。在他们眼里,王阳明有些诡异。有时候,这个中原人很正常,也很勤奋。他耕种土地,修葺山洞,生火做饭。而有时候,这个中原人像个神经病,要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森林里来回转悠;要么坐在空地上,一动不动。有一段时间,他们认为王阳明比山中的虎豹毒虫更可怕,而有时候,他们则觉得王阳明和蔼可亲。在森林中偶然相遇时,王阳明都很礼貌地向他们打招呼。
王阳明邀请土著去听他的讲座,土著们蹲在一起开会讨论,有人说不去,因为中原人外表忠厚,内心狡诈。也有人说,可以去,但必须全副武装。最终,王阳明几次三番邀请的热情感动了他们。他们只带着一颗心来了。
他们是王阳明在龙场结交的新朋友,这些人被王阳明所讲的内容深深迷住(土著讲的语言和汉语不同,无从得知王阳明是怎么向他们传道的),每天都来捧场。有捧场的自然就有砸场的,正如一个出色的人有朋友就肯定有敌人一样。
来砸王阳明场子的人是贵州巡抚王质。王质早年在中央政府担任御史,知道王阳明。担任御史的人由于需要经常找碴儿弹劾别人,所以心理往往比较扭曲。王阳明来贵州,作为巡抚,王质当然早已知晓。按王质的想法,王阳明到他的地盘任职,应该对他有所表示。可王阳明那段时间太忙,忙着存活,忙着悟道,就把这位贵州官场上的大佬忽视了。
这本是无心之罪,但王质认为自己的尊严受到了王阳明的挑战,于是派了一群亦官亦匪的人来到龙场驿站。这群人来砸场子时,王阳明正在给土著们讲课。他们训斥王阳明不识好歹,并作势要揍王阳明。王阳明丝毫不动声色,土著们却怒了。双方开战,当地人人多势众,来砸场子的人被打得抱头鼠窜。
王质大怒,当时就想调动军队对付王阳明,但马上就改变了主意。他意识到这是杀鸡用牛刀,而他只想让这只鸡对自己低头。王质拿出官老爷的威势来,下命令给贵州司法部长官毛应奎,要他通知王阳明,这件事的影响极端恶劣,王阳明必须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向他道歉,只有王阳明做到这一点,他才可以考虑是否要赦免王阳明的罪。
毛应奎了解王质,知道这是官场中“廉价自尊”下的无理取闹。虽然如此,他权衡了一下,认为王阳明比王质更容易摆平。于是他给王阳明写信,要他向王质道歉,哪怕就是一封道歉信也好。
王阳明陷入沉思。这是他龙场悟道后第一次遇到事,而且非常棘手。他必须拿出妥善的解决方法来证明心学的力量。反复思考后,他给毛应奎回了封信,他说,殴打那群流氓的本地居民不会无缘故打人,是那群流氓先动手的。他接着说,即使那群流氓是王质派来的,但我和王质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我为何要向他道歉?如果他非揪住这件事不放,那你替我转告他,我在恶劣的龙场什么没有遇到过,几乎一日三死,再大的风暴对我而言也不过是虫豸。他最后说,我虽然是流放官员,也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这正是他心学的灵魂:人人都有尊严,不可侵犯。据说,王质收到这封并非是给他的信后大为震惊,只好接受了尊严被侵犯的现实。
凭几句义正词严的大话就把对手吓跑,世界上没有这回事。如果真有,公平和公正早已立足人类世界。王质不再找王阳明的麻烦,最有可能是毛应奎周旋的结果。毛应奎是个颇有正义感的人,在收到王阳明的回信后,他亲自去见王阳明。王阳明的人格魅力令他一见折服,这使他马上断定王质和王阳明之间的谁是谁非。在他的调和下,王质很容易做出判断,这件事再闹下去成本太高,而且有失他的身份,于是,不了了之。
自此,王阳明的敌人王质消失,毛应奎则成了他的新朋友。
王阳明还曾神交了一位朋友,正是这位神交之友催生了中国文学史上最灿烂的篇章《瘗(yì)旅文》。我们想要了解王阳明的文学成绩,只需要欣赏这篇文章就足矣: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早,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
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
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疠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