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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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母亲是修女

自从母亲离开我之后,我一直恨她,刻骨铭心地恨。有时恨到深处,我甚至会找个东西假想是母亲,然后对着它拳打脚踢,直到没了力气才住手。

说起来,我的母亲是一个修女,是那种甘愿把一生献给上帝而不结婚的人。“文化大革命”那阵子,宗教信仰都被视作封建迷信,我们那里的教堂也被强行关闭,人员被遣返原籍。几乎所有的人都回去了,到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年方二十的小修女,另一个是教堂里的小神父。他们两个人都是孤儿,从小在教堂里长大,没有什么亲人,于是只好让他们留了下来。

我的母亲是修女不知是谁,突发奇想:既然空荡荡的教堂里只有他们一男一女两个人,那为什么不可以凑成一对夫妻呢?这个想法够刺激!造反派们兴奋起来,于是便分头去找他们说这件事。但是一次次地劝说,换回的都是无言的拒绝。

造反派们恼了:一对帝国主义的洋奴,敬酒不吃吃罚酒,想造反啊?他们不由分说,强行把修女和神父关进一间屋子,想逼迫他们硬成夫妻。

许多天过去了,可是,造反派的阴谋并没有得逞。于是他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把两个人放进一个不足四平方的干井里。那时,正是冬天下雪的天气,他们只给了两个人一条被子。可尽管这样,修女和神父还是不肯屈服,第二天,当太阳照在干井里的时候,造反派发现井中的一男一女两个人各守一个角落,一条被子被中间截开,两个人各拥半条。

这下造反派彻底没辙了,于是便对他们说:“既然你们不愿做夫妻,那好,明天就罚男的去劳改,女的呢,随便送给谁算了,反正乡下光棍多的是。”

这话犹如晴天一声霹雳,直到这时候,修女和神父两个人一直都很安和的眼中,才第一次流露出惊恐与不安。造反派们很是得意,终于又改造了两个帝国主义的“洋奴”。

这天晚上,修女终于犹犹豫豫地向神父靠拢,而神父也终于没有拒绝。月光透过窗子照进屋来,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就在这时候,“哇——”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欢叫声。原来,那些造反派一直悄悄候在屋子外,就等着想看好戏哩!

这是何等的耻辱!神父大喊大叫地从屋子里冲出去,找那些人拼命。但又有什么用呢?除去饱受一顿拳打脚踢,竟然还被人在身上洒了一通小便。

第二天,教堂旁边通向城外的那条河里,浮起一具尸首,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是吓人。当时,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去,就见那修女一言不发地跳进河里,把尸体背上岸,整理好,然后又背到城外,默默地掩埋入土。

十个月以后,修女生下了一个男孩,那就是我。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似乎从不说话。甚至于当我被别人骂,被别人打了,她也是一言不发,拉了我就走。记得有一次,是我打了别人,她硬拉着我上别人家去赔罪,被别人唾了一脸,也还是一声不响。

十四岁那年,我考上重点高中,要到学校去住宿了。毕竟是我的母亲,晚上,我走进她的房间,想在离家的时候,好好和母亲说说话。可是,母亲依旧一言不发,末了,只是幽幽地对我说:“明天,我要走了,回教堂。以后,你要多照顾自己。”

第二天,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我不停地哭,我想用泪水唤回我的母亲。可是,母亲却连头也不回,径直地走了。我忍不住蹲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哭了很长时间,我突然意识到:以后,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了。我对着母亲远走的背影,大声哭喊着:“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高中三年,我只知道拼命地读书,最终如愿考上了医科大学。

那一次,老师分给我们一个试验项目,观察一群小白鼠的癌变情况。我们例行为小白鼠接种病毒,可是没过几天,就发现其中有一只小白鼠的腹部超常规地隆起,这显然不是病毒引起的,经检查,它怀孕了。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小白鼠被接种后在身上出现的毒瘤一天天地长大,与此同时,那只怀孕的小白鼠肚子也越加隆起。这一天,按照我们的试验进程,从这群小白鼠的受毒时间推算,应该是它们结束生命的时候了。上午,我拿了消毒器具准备去做清理工作,猛地发现倒下的那群小白鼠周围,多了四五只红色的小东西。原来是那只怀孕的小白鼠生了,而且它竟然还活着,只是显得很疲惫,身上已经没多少肉了,所以那只毒瘤也就特别显眼。只见它双眼紧闭,喘着气,猛地转过头来,对着那只毒瘤子狠命地咬了下去。我一时惊呆了,眼看着那小白鼠一口咬下去,血流如注,但它还是不松口,直到把瘤子全部咬下来,它才安静下来。

随后的事情简直是奇迹!虽然那小白鼠瘦得几乎不成样子,但每天还是努力地吃东西,它的几个孩子也不停地吮吸它的乳汁,一天天地长大。不知怎的,一股悲凉之情刹那间从我心头升起,这些小白鼠使我联想起自己的身世,我不由黯然神伤。

那天清晨,我照例又到实验室去,几只白鼠孩子在笼子里活蹦乱跳的,而那只白鼠妈妈却一动不动地躺着,它死了。我心里一顿,再算了一下日期,这一天正好是白鼠孩子的断乳期。我幡然顿悟:白鼠妈妈是出于母亲的本能,才顽强地活了下来。

呵,母亲!我猛跌坐在地上。我仿佛听见一个遥远的祈祷之声,突然也停住了。那是我的母亲么?

我明白了,我其实是不应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如同这些小白鼠一样,因为,我的存在是母亲的耻辱,我的成长也时时刺激着母亲的痛苦。我是辱没了父母最神圣的东西的结果,但母亲依旧忍受着世俗的羞辱,将我养到可以独立的时候。

我不顾一切地踏上回家的路,满怀内疚,虔诚地守候在母亲的教堂门口。一位年长的修女接待了我,我还没有说出母亲的教名呢,她就像早就知道了我会来似的,径直把我带到一个屋子里,对我说,“你母亲昨天刚刚到另一个世界,她知道你迟早会来,托我把这些东西给你。”

年长的修女缓缓地打开柜子门,捧出一叠衣服,说:“这些都是你母亲为你做的,从你十四岁读高中开始,她每年做两套。你可以清点一下。”

望着这些由小到大的衣服,我喃喃问道:“母亲,母亲临死前没有说些什么吗?”

“没有。”年长的修女对我说,“她只说,你要是问,就指给你看这扇房门,和桌上的这盏灯。”

我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我仿佛看到油灯下,一个瘦弱的修女就着昏黄的灯光,一边做着永远送不出去的衣服,一边望着门外,等候一生不会再见的儿子。

呵,我的母亲!

(原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