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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棋魂

尺寸棋盘上逢着对手,河界三分阔,智谋万丈深,亦可尽显落子无悔的风度和指点江山的气魄。

这天清晨,江州王府的两名家丁刚刚打开沉重的黑漆大门,只听“咚”的一声,一个人突然跌进门来。家丁一看,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双目紧闭,浑身水湿,左臂负了刀伤,鲜血湿透了衣袖。王管家闻讯赶来,吩咐立刻将年轻人送到下房急救。

经过一番治疗,年轻人醒了过来,轻声问道:“这里可是江州刺史王景文王大人的府第?”

王管家点点头:“正是。请问足下从何而来?”

年轻人答道:“小人莫谷青,江北中州人氏,自幼好围棋,因得知王大人棋艺精绝,人称‘江南棋王’,便有心与王大人切磋棋艺。只因两国以江为界,各守疆域,小人只好于夜间偷渡。好容易平安上岸,却在途中路遇劫匪,寡不敌众,身中一刀,盘缠全数被抢,这才赶到王府。不过终于可以一会王大人了!”说到这里,莫谷青疲惫的脸上显出了兴奋的神色。

王管家听了莫谷青这番话,心里不禁暗暗吃惊:当时正是南北朝时期,南北两个朝廷隔江而治,发现偷渡者是要杀头的。此人不顾性命过江,竟是为了找人下棋!

王管家命人照顾好莫谷青,自己赶紧进内堂禀报。回来后,他对莫谷青说:“我家老爷说,足下远道而来,又受了刀伤,身体有所不适,先请静养数日,待到神清气足后,他再请公子赐教。”说完,递过一副围棋,躬身退下。

莫谷青无奈,只得耐着性子住下养伤,直到十天过后,他才终于跟着王管家跨进王府的“松云轩”。只见堂中檀木椅上端坐着一个中年人,三绺长须,面色祥和,此人就是南朝尚书仆射、江州刺史王景文。莫谷青还知道,王景文的大姐还是当今皇妃,深得皇上宠幸。

莫谷青跨前一步,双手一揖,朗声道:“江北棋士莫谷青,特来向江南棋王领教!”

堂上众人见莫谷青长揖不跪,举止傲慢,都暗自心惊。

王管家正要厉声呵斥,却被王景文摇手止住:“莫谷公子不远千里而来,以棋会友,不可以常礼拘之。”

说着,他躬身向莫谷青道:“公子过奖了,棋道无涯,老夫怎敢担当‘棋王’二字?今天公子前来指教,老夫喜不自胜。请!”说着,便与莫谷青分宾主坐下。

莫谷青年少,执黑子先走,王景文执红跟进,他的几个幕僚便屏息静气,站在身后看棋。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眼看棋势进入中局,双方各分秋色,这时莫谷青求胜心切,强行打入白方腹地,结果被王景文击中要害,首尾难顾,形势十分危急。

莫谷青一看大势不妙,额间沁出了细汗,此时他突感嗓子发咸,一口腥血蹿上喉咙。不过,他硬是不动声色地把它咽了回去,考虑半天,颤抖地投下了一子。他知道,即便如此,今天也难逃输棋的命运了。

王景文身后那些幕僚们,个个面露喜色,他们都看清了此刻棋盘上的局势。

可谁知就在这关键时刻,王景文竟随手下出一步坏棋,莫谷青立刻抓住时机逆转了棋局。

王景文只得推枰认输:“公子少年英雄,老夫领教了!”

莫谷青冒险取胜,禁不住哈哈笑道:“江南棋王果然名不虚传,在下胜得侥幸。这次对局,在下受教不少,心愿已了,就此告辞!”说罢,起身一揖,飘然出门。

王景文叫声:“且慢!”

莫谷青转过身来:“莫非大人还想再来一局?”

王景文拈须一笑:“今日能与公子手谈一局,老夫心愿已足。只是公子身无分文,如何返回江北?”说罢一挥手,他让王管家端上一个礼盘。

莫谷青一看,礼盘里竟放着一百两纹银,他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多谢王大人,在下心领了!”说完,用两指拈起一锭银子,长笑而去。

望着莫谷青远去的背影,王景文拈着长须沉吟不语。

一个幕僚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在小人看来,这局棋大人有两次可以杀死黑方大龙,为何将它放过了?难道此人棋中别有玄机?”

王景文笑道:“此人棋力不下于我,但锋芒毕露,不知内敛,这就和棋道不符了。他少年得志,心性极高,我若胜了这一局,他轻则从此一蹶不振,重则会呕血而死啊。但愿他回去复盘时,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如若真正领悟棋道精神,他可望成为旷世奇才。”

那幕僚听了不禁点头叹道:“大人说的极是。不过大人是一片苦心,倘有人说大人竟败在江北一个无名棋士之手,这江南棋王的称誉以后不就……”

王景文淡然一笑,打断道:“人世间王侯尚不能长久,何况是棋盘上的虚名?为顾全虚名而折损一个可造之才,这有违棋道啊!”

不久,南朝发生了两桩大事:先是王景文的姐姐皇妃王燕春病逝,接着是太子继位。王景文作为朝中重臣,少不得一番忙碌。回到江州,未得三五日安闲,王管家来报:上次那个莫谷青又来了。

这次见面,王景文发现莫谷青沉稳了许多,傲气也收敛了不少,但言语却很悲愤:“在下回去将上次对局反复推演后,发现是大人存心相让,在下真是又惊又怒,数月来寝食难安。士可杀而不可辱,在下想与大人再弈一局,务请大人放出手段,使出棋王真本领,让在下输得口服心服!”

王管家和几个幕僚听了莫谷青这番话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王景文面容肃然,沉默良久之后,他站起来向莫谷青躬身一揖,说:“感谢公子教训,王某不该小觑天下英雄,心存轻慢!”然后吩咐摆上棋盘。

两人刚坐下,莫谷青突然从身上掏出一张押单:“在下渡江之前,已托贵国商人将价值十万两白银的货物押在江州大兴隆栈,这是押单。在下就以此物为注,和大人对弈一局。”

王景文一愣,随即笑了:“公子是怕王某不肯竭尽全力,故以此相激啊?王某应了,此局若输给足下,照数赔还。请!”

这几个月来,莫谷青呕心沥血,将与王景文的对局研究得烂熟于心,他执黑先行,注重实地,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王景文应对看似平淡无奇,实则蕴藏着绵绵后劲,棋盘上看似波澜不惊,一子落下,犹如千钧系于一发。

几个时辰过去,双方进入了“官子”阶段。莫谷青反复清点,见盘面上白棋形势略优,不由心头焦急,胸中气血翻滚,双眉紧锁,两眼似乎要把棋盘盯穿。

就在这时,一个家人进来禀报:“皇上圣旨到,请大人即刻接旨!”

王景文一怔,极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棋子儿,对莫谷青说声“失陪”,便进内室更衣接旨去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穿着朝服进来,朝莫谷青抱歉一笑:“官身不由己,让公子久等了。”

就在王景文接旨的这段时间里,莫谷青竭尽心力,终于想出了一招回天妙手,“叭”地一声棋子儿落下,如钉入木。王景文一愣,仓促间也落下一子,可却被莫谷青连发妙着扳回了劣势。终盘一数,莫谷青赢了一子!

王景文看着棋盘发了一阵呆,摇头苦笑道:“古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老夫竟为五尺之躯乱了方寸。到底是修为不到,定力不足啊!”

他叫过王管家:“迅速备银十万两,送莫棋友出城过江!”

王管家答应一声,刚要退出,却被莫谷青拦住了:“此局在下虽胜了王大人,可仍属侥幸。这十万两银子请暂时存放在贵府,待数月后王大人公务稍闲,在下再来与王大人重博一局。”

王景文微微一笑:“感谢公子厚爱!只是王某再也无缘与公子共研棋艺了。”他缓缓从衣袖里掏出圣旨,展开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尚书仆射、江州刺史王景文勾通燕朝,与燕帝三子慕容白交游,图谋不轨,着即赐死。钦此。”

话音才落,早就在门外等得不耐烦的两个黑衣使者端着一壶“鹤顶红”应声而进。

王景文取过酒壶,对众人抱歉一笑:“这酒自然不便相劝,我只好独饮了。”

谁知他刚一举壶,莫谷青突然身形一闪劈手夺下他的酒壶,朗声说道:“在下就是大燕国三太子慕容白,我两番冒死渡江,只不过是想与王大人切磋棋艺,发扬棋道而已,绝无不利于南朝之意。既然祸由我起,就请贵使者将我押解到京城,以释王大人清白!”他说完,放下酒壶,将双手反背身后,示意将他上绑。

王景文叹息道:“慕容公子,你上次在我府里养伤时,我就查明了你的身份。虽知与你下棋会留下祸患,但我和你同样醉心棋道,企盼南北棋界有所交流,所以两次和你对局。我死不足惜,你还是赶紧走吧!”说着,他一把抓过酒壶,一仰头将壶中酒吞下了大半。慕容白转身来抢,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片刻工夫,王景文身子一晃,就栽倒在地。

慕容白双膝跪地,含泪道:“王大人棋艺超凡,阴曹地府中哪有对手?南朝有疆,北朝有界,不如阴间畅通无阻。在下愿做你的两世棋友,同到阴曹,也好无羁无绊地下个痛快!”说完,他将壶中那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一南一北,一老一少,两个酷爱围棋的人死后被分别埋在长江两岸,隔水相望。千年不断的涛声,就像他俩在棋盘上叮当落子。

(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