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里有“福祸无不自求之”这么一说。一念清净,一心赤诚,是福是祸,至少问心无愧吧。
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年头了。
王家民的老家在河北一个叫“王家村”的地方,抗日战争时候,有一天,鬼子突然把王家村包围了,把村里的男女老少统统赶到山坳坳里,架起十几挺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全对着手无寸铁的村民。只见一个鬼子军官抽出雪亮的指挥刀大喝一声,于是鬼子们手中的枪就立刻开了火,“乒乒乓乓”枪声响成一片。
鬼子这是要把全村人斩尽杀绝呀!
乡亲们中就有人高喊:“咱们跟鬼子拼了!”青壮年带头往外冲,王家民那时才二十来岁,自然跟着跑。可是,乡亲们的血肉之躯如何拼得过鬼子的枪弹?在魔鬼的火网下,全村几百号人顷刻间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王家民当时身中数枪,但幸好没有伤到要害地方,神志还很清楚,而且因为好几个乡亲倒在他身上,所以当枪声停了之后,鬼子们到处翻动尸体,寻找没死的人补枪时,王家民竟然没有被他们发现。
这些禽兽用刺刀刺杀妇女和小孩,他们手里的刺刀和脚上的皮靴一直在王家民眼前晃来晃去,好几次都走到王家民身边来了,王家民用牙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鬼子兵闹腾了一阵,最后总算走了。
因为惊吓,再加上饥寒交迫,王家民昏昏沉沉地迷糊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醒来一看,天已经全黑了,看天上的星星,王家民估摸着该是后半夜二三点钟的样子,他想爬起来,正在这时,忽然一阵阴冷的风吹来,风中夹着隐隐的说话声,好像突然来了好多人,王家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不敢动弹。
只听到有个声音在喊:“集合啦,集合啦,一起走啊,找鬼子算账去!”又听见有人在点名:“王二虎,王老七,王刘氏,王三丫,刘阿贵……”这些叫到名的,都是王家民村里的乡亲们。
叫着叫着,就叫到王家民的名字了:“王家民,王家民……”
王家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不知所措,忽然有个声音说:“别叫了,他好像还没到时候,地方也不对,他应该是在马兰峪,别等他了,走吧走吧……”
王家民多么想跟他们一起走啊,可这时候他浑身没一点力气,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离王家村二十多里有个田家村,村里一户姓田的农家,当家的前些年病死了,剩下他女人带着一儿一女,儿子叫栓柱,十七岁,女儿叫妮子,十六岁。栓柱这天早上到山上砍柴,发现草丛里趴着个小伙子,衣服破烂,浑身是血,摸摸鼻子还有些气,就把他背下山来。这个小伙子,就是王家民!
从此,王家民就在田家住了下来,慢慢地养好了伤。王家民认田大娘做妈,叫栓柱为哥,称妮子为妹。每天,他和栓柱一起上山砍柴,下地干活,妮子就给他们送水送饭。后来,王家民和妮子成了亲,虽说日子苦,但总算是有了一个家,而且一年后,他们还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取名东阳。
日子虽说渐渐平静了下来,可王家民总忘不了那个血雨腥风的恐怖夜晚:十几挺机枪吐出的火舌,小山一般的乡亲们的尸体,还有惨惨阴风中的点名,和那句王家民直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话:“他应该是在马兰峪……”
马兰峪在哪里?王家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呀!
过了几年,鬼子投降了,可国民党又来了,老百姓还是喘不过气来。
这天夜里,村子里的狗突然叫起来,王家民一骨碌从被窝里跳出来,对妮子说:“狗叫得这么凶,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正说着,小屋的门被砸开了,一群国民党的兵冲进来,二话没说就把王家民抓走了。
这一夜,村里几乎所有男人都被抓了壮丁,国民党在前方吃了败仗,他们急需补充兵员。栓柱睡在另一个屋,听到动静后跑得快,总算没被一起抓走。
王家民被抓走后,田大娘朝思暮想,加上身子骨本来就不大好,没多久生了一场大病,死了。栓柱为了照顾妹妹和小外甥东阳,一直没有成家,兄妹俩苦苦支撑着,终于熬到了解放。
解放后,日子好过多了,东阳渐渐长大,从学校毕业后就在县上工作,栓柱和妮子此时都已步入老年,不过身体还好,还都能干些农活,一家三口有吃有穿,日子安定,一晃过去了几十年……
这一天,栓柱老汉从承包的果树园回来,刚进家门,就见东阳喜气洋洋地迎上来,手里还拿着封信:“舅,我爹来信啦,他在台湾,要回来探亲!”
栓柱老汉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顿时就惊呆了。自从那天夜里王家民被抓了壮丁之后,这几十年来一点音讯也没有哇,栓柱老汉急着问东阳:“你爹他……他还活着?他什么时候回来?”
东阳喜滋滋地说:“我爹在信上说,他下个月和他们国民党老兵回乡探亲团一起回来……”
“快,快,你快给他写封信,就说我和妮子,还有你,全盼着他快回来呀!”
妮子听到这消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哭。
从这天开始,一家人就张罗着打扫屋子,准备猪羊鸡鸭和各种山货水果,他们要好好接待王家民这个从远方归来的亲人。
过了一个月,这天傍晚,栓柱老汉听到门外响起了汽车声,接着就看到东阳急匆匆地走进门来,栓柱老汉惊喜地问:“你爹回来了?”
东阳摇摇头,说:“县上来消息,说我爹他们已经到了,先在北京参观,然后就分头到各自家乡探亲。可他们到了清东陵那地方,我爹却突然病倒了,被送进当地一家医院。他托人带信来,让我们去那里见面。”
栓柱老汉一听,急得团团转;妮子知道后,差一点晕过去。于是三个人赶紧打点上路,直奔清东陵。
这情景真是急如星火,一家人赶到清东陵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到了医院,值班医生说:“那个台湾老人一直在等你们呀,劝他休息,他怎么也不肯。来,我带你们去。”
医生带他们三人来到病房,一进门,只见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栓柱老汉一步奔过去,颤抖着伸出双手:“你……你是家民老弟?”
床上的老人也挣扎着伸出手来:“你……你是栓柱老哥?”
栓柱老汉顿时涕泪横流:“家民老弟呀,可把你盼回来了!来来来,这是你媳妇妮子,这是你儿子东阳……”
妮子和东阳泪水涟涟地扑了上去,一家三口抱作一团。
分别几十年了,真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四个人聊啊聊,一直聊到了清晨。
这时,只听见窗外“哗哗哗”地下起了雨,又刮起了风,那风好大,“呜呜呜”地响着,就像几百号人在哭。
突然,天上电光闪闪,“噼啪”一声炸雷,连病房的窗子都被震得“啪啪”作响。病床上的王家民猛地打了个冷战,冷不丁往窗前一扑。
东阳急忙上前把他扶住,喊着:“爹,爹,你怎么啦?”
王家民转过身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妮子,微微一笑,说:“妮子啊,我……我在那边一直是一个人过的呀……”说着,他又望望儿子东阳和栓柱老汉,喃喃道,“出门几十年了,总算回家了,我……我该走了……”
王家民就这么真的去了,如同熟睡一般,享年七十二岁。
谁都没有想到,这清东陵,就在马兰峪。
(杨立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