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毕业后,刘瑾去了当地一家政府机关报社。
由于工作关系,他经常下基层采访,下面那些头头脑脑对他十分恭敬,每次接待都特别周到。时间久了,他就轻飘飘起来,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当地有个柳林县,煤业很发达,刘瑾只要去那里采访,县政府总会安排他住最好的柳林宾馆,给他贵宾般的礼遇,所以刘瑾很喜欢去那里。
可是那天,刘瑾去柳林并不是为工作上的事,那天是星期六,刘瑾在家闲得无聊,为了消遣,独自开车出去兜风,不知不觉竟把车开到了柳林。
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刘瑾便大模大样地走进柳林宾馆,一个电话打到宣传部,他想叫宣传部的人来陪他好好吃一顿。可谁知宣传部休息天只有一个值班的,说宣传部长他们都下乡好几天了,要下午才能赶回来陪他。
这顿饭,刘瑾只能一个人吃了!
可刘瑾不想一个人在大餐厅里孤零零地吃饭,他到柳林来,哪一次不是前呼后拥如同众星捧月一般?今天如果只一个人吃,不是显得很没面子?这样一想,他就推门进了一个豪华包厢,要了几个小菜、一碗米饭,吃的时候,还特地把包厢门关上了。
可是刘瑾才吃了几口,包厢门就被轻轻推开了,进来一个女服务员,很客气地对他说:“先生,国土局来了十多个人,您看……”那意思很清楚:刘瑾一个人用不着一个包厢,让刘瑾去大餐厅吃,这个包厢让给国土局的人。
刘瑾当然不开心了,冷冷地瞟了女服务员一眼,说:“小姐,凡事总有个先后吧?等我吃完了,你再安排。”
女服务员见刘瑾不肯让出包厢,脸上的神情有点尴尬,为难地说:“先生,今天的情况实在很特殊,其余的包厢都满了,您一个人……”说到这里,她歉意地看着刘瑾,随后,就忍不住走上来,伸手要端菜盘子。
按理说,刘瑾一个人占个大包厢是有点说不过去,但看到服务员没待自己点头就顾自来端盘子,刘瑾冒火了,觉得自己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般。他猛喝一声:“慢着!怎么,你瞧不起我一个人吃饭是不是?告诉你,我跟你们县委书记吃饭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我想今天一个人吃顿安静饭怎么啦?碍着谁啦?你把你们经理叫过来,我不跟你啰唆。一个伺候人的服务员,穷牛皮个啥?”
最后一句话,刘瑾是嘟囔着说的,但那个女服务员却听清楚了,脸一下就涨得通红:“你……”她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一甩头冲出了包厢。
一会儿,餐厅经理来了,刘瑾掏出记者证往他面前一甩,冷冷地说:“我今天就想一个人在这里吃顿安静饭,行不行?”
经理赶紧将记者证递回刘瑾手里,一脸歉意地说:“看您说哪里话,行,当然行。哎呀,我们小芳不知道您是大记者,多有失礼,您可要多担待哪!您看这事闹得……实在是不好意思呀!”
经理把话说得这么客气,刘瑾的口气便也软了下来。最后,经理是千道歉、万感谢地离开包厢的。
经理刚掩上门,刘瑾就听到他在门外和那个叫小芳的女服务员的对话:
“经理,这可怎么办?国土局的人马上就要过来了,可今天店里所有包厢都满了……我说经理,这事能怪我吗?他一个人占了个大包厢,说话还这么霸气……”
“嘘……”经理压低声音说,“不要再说了,让国土局的人到大餐厅去吃吧,给他们打对折。这包厢里的是个记者,咱可惹不起这号大老爷,要不明天在报上给你捅一下,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听着门外那两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远,刘瑾心里很得意。
过了一个星期,刘瑾又去了柳林,这回他是受命去采访一个煤矿,那里出了事,死了人。刘瑾是随安全生产部门的人一起去的,在煤矿检查完工作,矿主诚惶诚恐,热情接待,晚饭时还劝了不少酒,回到柳林宾馆的房间里,刘瑾只觉得天旋地转,吐了三次还不行。
刘瑾想起以前听说过醋能醒酒,于是就打电话叫服务员给他拿点醋来。服务员很为难,告诉刘瑾说,客房部没醋,这东西只有餐饮部才有。
刘瑾一听火冒三丈,喘着粗气大声说:“我喝多了,你现在非给我送醋来不可,我难受得快要死了……”
放下电话,刘瑾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服务员送醋过来,他心里憋得难受,就赶紧又去卫生间吐了一回,然后索性脱了衣服躺在浴缸里,听着“哗哗”的流水声,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他见天上下雪了,而自己只穿了条短裤,在雪地里浑身直打哆嗦,寒风一吹,他站不住了,赶紧抓过一根树枝,勉强支撑着自己疲惫的身子……
醒来的时候,刘瑾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暖乎乎的被窝里,他想起自己昨晚的窘相,很奇怪是谁把自己从浴缸里搬到床上来的。
突然,刘瑾看到床上有一只粉红色的发夹,凑近仔细一看,发夹上还残留着几根细长的头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
刘瑾正在发呆,一个女服务员敲门进来,告诉刘瑾该用早餐了。
刘瑾忍不住问她:“昨晚谁进我房间来了?”
那女服务员狠狠盯了刘瑾一眼,冷冷地说:“是小芳,你的救命恩人!”
刘瑾一听愣住了:“我的救命恩人?”
女服务员朝刘瑾一瞪眼,说:“你昨晚不是打电话要醋醒酒吗?后来餐饮部的小芳知道后,就特地打了醋送到你房间,可那会儿你在房间里正吐得一塌糊涂。你知道你是怎么睡到床上的?你当时在浴缸里一丝不挂呀,还死死抓住人家发夹不放。我们小芳有多冤,她是一个连男朋友都还没有的姑娘家呀,何况这事她本来是可以不管的!”
刘瑾一听女服务员这话,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梦里死死抓住的那根树枝,其实就是小芳的粉红色发夹。
可是,女服务员嘴里一口一个“小芳”,这让他想起自己一个星期前来柳林时,在宾馆包厢里吃饭的那件事,不由脱口问女服务员:“你们餐饮部有几个……几个小芳?”
女服务员朝他白了一眼:“还能有几个小芳?就一个呗!”她还告诉刘瑾:当时宾馆里已经早过了供热水的时间,而人泡在冷水里,极有可能引起胃痉挛或腿抽筋,醉酒者这时候哪里还管得住自己?小芳担心刘瑾身子一挣扎,容易被水淹了,酿成大祸,所以才硬是把他从浴缸里拖出来。
女服务员说到这里,刘瑾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罪人,在道义的法庭上无地自容。他拔腿就冲出客房去找小芳,一定要当面谢谢她。
可小芳见了刘瑾却显得十分平静,她对刘瑾说:“这没什么,我们服务员就是伺候人的,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刘瑾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不不不,你送醋来就已经超出你的服务范围了。再说,我上次还用尖刻的话伤害过你,你昨晚本可以不管我的,你……你恨我吗?”
小芳摇了摇头,泪水盈盈……
当天下午,刘瑾就离开了柳林,可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竟会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小芳,这其中的缘故,是他半个月后再去柳林时才知道的。
原来那天晚上,小芳在餐饮部值夜班,接到客房部服务员的电话后,特地把醋送来。送来时,客房部接刘瑾电话的那个服务员正在洗头,她让小芳帮着送一送,小芳于是就把醋送到刘瑾房间。进去后,她看到刘瑾昏昏沉沉躺在水已经冷了的浴缸里,她怕刘瑾出意外,完全忘却了少女的羞涩,硬是把刘瑾从浴缸里拖出来弄到了床上,又用毛巾帮他擦干身子,给他盖上被子。
就在这时候,那个洗头的服务员洗好头赶过来了,小芳怕惹是非,再三叮嘱她千万别把救人这事说出去,可这个快嘴丫头竟不知轻重,最终还是说了。于是什么议论都来了,小芳就再也不想在宾馆里待下去了……
刘瑾知道这一切后痛心疾首,他不知小芳离开柳林后会去哪里,唯有对着自己空荡荡的心灵大声喊:“小芳,谢谢你……”
(阎廷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