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在省城当了四年兵,临复员那年,连里派他去外地出差。在火车站检票口,人非常多,孟天正随着人群往站台里走,忽然感觉军大衣后面被什么东西拽着了,转过身子一看,他发现有个穿白色售货服的姑娘低着头紧挨在自己身后,姑娘的脑袋都顶到自己腰上了。原来,这姑娘头上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被孟天军大衣上的一个纽扣给挂上了。
一个姑娘那么近地挨着自己,孟天这可是头一回遇上,他赶紧慌慌张张背过手去,给姑娘解她头上的辫子。可那辫子仿佛是长在了他孟天身上似的,硬是没法子解开。
姑娘见孟天久久解不开,“哇”的一声哭了。
姑娘的哭声引来了周围人的关注。
一个穿铁路制服的胖汉子看到这情景,连忙推开人群挤上来帮忙,他也真厉害,三下两下就把问题给解决了。
姑娘终于可以抬起头来了,孟天一看,发现这姑娘才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看上去年轻得很,不过此刻她眼睛里满是泪水,显得很痛苦。孟天顿时窘得满脸通红,尴尬地笑着,说:“对不起啊,我……我竟把你给挂住了……”
谁知孟天这话还没落音,那胖汉子就举起拳头冲他晃晃,嚷嚷说:“当兵的,你说什么?”
孟天一脸委屈地解释说:“真的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要挂住她的……”
“什么挂住?你别大白天耍流氓!”胖汉子仍不肯放过孟天。
倒是那姑娘对孟天没怎么计较,她拉过胖汉子说:“哥,算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又对孟天说:“你还要赶车去,快走吧。”
孟天愣在那里,感动又感激,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对姑娘又打躬又作揖,嘴里连声说“谢谢”。他发现,姑娘虽然长得不算太漂亮,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光却特别和善,特别亲切。
那胖汉子还想说什么,被姑娘挡住了:“哥,咱也走吧,赶紧回去做咱们的买卖。”
姑娘硬是拉着胖汉子走了,孟天望着他们的背影,长长地吁了口气,逃也似的赶他的那班火车去了。
寒来暑往几度春秋,孟天复员后在家乡办了家工厂。开始时由于经验不足,工厂很快倒闭,连结婚三年的妻子都狠心跟人跑了。孟天不甘心,又东筹西措张罗资金,重新起步,经过几年努力,事业终于有了起色。
这年冬天,为购买设备,孟天又来到省城,把事情办完之后,他准备坐当夜火车回家。这时候,大件设备已办托运发走了,只有几根设备上的拉杆,因为不好装箱,孟天只能随身带着,他于是便给拉杆拴上绳套儿,然后像背枪一样把它们背在肩上。
经过车站检票口时,孟天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哎哟”一声,又觉得肩上的分量突然沉了很多。他赶紧转身,一看,只见一个白色食品箱的带子正挂在他背着的那几根拉杆的一个支叉上,食品箱里的十几个冒热气的包子已经滚落到了地上。
“糟糕,怎么又挂住了?”孟天心里直嘀咕。
这食品箱的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立刻气呼呼地训斥起孟天来。
孟天一脸愧疚,心里又觉得挺委屈,怪谁呢?自己后脑勺又没长眼睛。他只好连声对那女人说“对不起”,又赶紧把食品箱的带子从拉杆支叉上解下来。
可这时,那女人突然停止了斥责,愣愣地看着孟天,看着看着竟“扑哧”一声笑了:“巧了,怎么又是你?”
孟天朝对方细一打量,也愣了:这女人不就是当年那个被挂住辫子的姑娘吗?虽然现在辫子不见了,剪成了一头短发,可孟天还是一下就认出了她。
孟天乐了,哈哈笑着打趣说:“真巧了,正是我,这回又把你给挂上了……”
“臭流氓……”那女人嗔骂了一声,也“咯咯咯”笑弯了腰。
边上人都不知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孟天瞅瞅周围人,再看看地上的包子,连忙去捡。女人说:“这包子不要了,扔垃圾箱去。走,到我小店去坐坐!”
孟天迟疑道:“包子钱我赔你。不过……我还得赶车哪……”
女人蛮大方,拉住孟天说:“你也别外道了,看来咱俩有缘,你赶下趟车不一样嘛?”
盛情难却,孟天只好跟女人走。
女人的小店就在车站对面,两层小楼,下面卖快餐,上面给过往旅客小住。由于没到吃饭时间,小店里一时半会儿显得冷冷清清的。
那女人进屋就喊:“哥,你出来,看谁来了!”
随后,女人就招呼孟天坐下,忙着给他沏茶。
孟天刚卸下肩上那几根拉杆,一个胖汉子从厨房里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跑过来,拽着女人的手问:“妈,谁来了?”
女人说:“英子,快叫叔叔。”
胖汉子看了孟天一会儿,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哇!”
“是我!嘿嘿,你说巧不,这回又挂上了……”孟天故意把话给说简略了。
女人见他哥听不明白,于是便笑着把刚才检票口的事说了一遍。胖汉子听了开怀大笑,看看孟天,又瞧瞧他妹妹,说:“这也太离奇了,简直神了!”
那女人挺麻利,不一会儿就把五六个菜摆上了桌。
孟天不好意思了,把一张百元钞票拍在桌上,说:“看来咱是挺有缘分的!这顿我请了。”
女人一口回绝:“哪能呢,你看不起妹子呀?这又不是在你家!”她死活不肯收钱,硬是将它塞回孟天衣兜里。
三人这才坐下喝酒。
胖汉子端起酒杯,说:“哥们儿,干!”
孟天酒量不行,只能小口小口喝。
女人见了,朝他打趣说:“挂上的,你可别耍滑呀!”
孟天一听女人叫自己“挂上的”,忍不住“扑哧”一笑,一口酒喷在了地上。女人和胖汉子也笑得前仰后合,英子也跟着笑。
当天晚上,孟天就宿在楼上,胖汉子要值后半夜班,头半宿就一直陪着孟天说话。
原来,他们兄妹俩姓王,哥哥叫庆东,妹妹叫立娟,幼年时候,他们的父母就相继病故了,所以兄妹俩相依为命地生活,感情一直特别好。兄妹俩原先都在铁路上干,只是妹妹的劳动服务公司头几年解体了,下岗后她于是就开了这家食宿店,当哥的只要不上班就过来帮忙。胖汉子说,妹夫原来也是铁路上的,几年前死于一次事故,现在妹妹就带着女儿英子过。
听胖汉子把他们兄妹身世这么一说,孟天心里真是感慨万分:生活原来就是这么样地在磨炼人哪!
第二天,孟天想赶路回去,妹妹立娟很是不舍,哥哥庆东从班上赶回来,更是不放孟天走。
庆东对孟天说:“咱们既然有缘,你就再住一天,让我妹妹带你去看看街景。”
立娟当即把小店扔给了哥哥,带上女儿英子,陪着孟天逛了大半天街。孟天呢,给英子买了好多儿童书籍和玩具。
就这样又留了孟天一天。第二天分手的时候,兄妹俩恋恋不舍地送孟天去车站。
临进检票口,哥哥庆东把孟天拉到一边,说:“既然有缘,我这个当哥的就不见外了。不瞒你说,我妹妹自打妹夫出事,从来没有像昨天这样高兴过。她相信缘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好好待她。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其实,自打立娟再次在检票口被自己“挂住”,孟天就有一种预感,心里也滋生出一种莫名的企盼,现在他怎么会听不明白庆东这话里的意思?孟天非常爽快地点点头。
庆东回小店去了,立娟一直把孟天送到车上。
立娟打开手里拎着的方便袋,把已经蒸熟了的饺子和烧鸡、香肠之类的东西,还有喝的饮料,一样一样从袋子里拿出来,摆了满满一茶几。她对孟天说:“路上吃,可别饿着。”
看着这一切,孟天心里可热乎呢,连声对立娟说:“谢谢,谢谢,这几天太麻烦你啦!”
“看你,还外外道道的。”立娟嗔怪地看着孟天。猛地,她看见孟天竖在座位边上的拉杆,又说:“快把那东西放座席底下,别又再把谁给挂上。”说完,忍不住笑了起来。
孟天一听,不由脸红了,笑着说:“你下车吧,车快开了。”
立娟下车后跑到车窗外,孟天见立娟眼睛里满是泪,赶紧说:“你回去吧,店里事儿忙。我会给你打电话,给你写信的。”
一直到车开,立娟的眼睛都是红红的,搞得孟天心里又酸又甜。一路上,孟天一直沉浸在甜蜜的回忆和遐想中。
到家已是第二天晚上九点多了,孟天立刻拨通了立娟的电话。还没说话呢,就听立娟先开了口:“挂上的,是你吗?”
孟天说:“是呀,就是我,挂上的。我平安到家啦!”
那边笑,孟天这边也笑。
那边说:“挂上的,一路上有没有又挂上谁了?”
这边说:“我一路挺老实的,现在哪敢再挂上谁啊!”
那边又是一阵笑。
这边说:“晚安吧!没事我挂上了。”
那边一愣:“怎么,你又挂上了?”
这边赶忙解释:“哪里啊,我是说,我的电话要挂上了!”
那边立刻笑成了串……
就这样,机缘巧合成就了一桩好姻缘。
不久之后,立娟赁出她的小店,去千里之外的小城做了孟天的妻子。
立娟的女儿英子也转到小城去上学了,她第一篇获奖作文的题目是:妈妈的奇遇。结尾是这样写的:……就这样,妈妈和叔叔相互挂住了两次,后来,那个叔叔就成了我的好爸爸。
至于小城到省城的火车上,则经常出现了一个胖胖汉子的身影……
(未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