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保定府里有一个叫穆鱼的人,承接祖上手艺经营着一爿卤鸭店,店里的卤鸭别提有多好吃了,七里八乡都有名,这一带人都称其为“穆鱼卤鸭”。
穆鱼卖卤鸭有一条铁的规矩,就是到店里来吃卤鸭的客人只许堂吃,不许带走,不然给多少银子都不卖。为啥?你想嘛,一枝红杏招来百蝶纷飞,每天店门一开,慕名来吃卤鸭的人就络绎不绝,几乎把门都挤破,尤其一些官宦人家的婚娶喜宴,无一不用穆鱼卤鸭来增色,出手大方的,还给主人不少小费,那白花花的银子,谁看着不眼红?许多人曾不知深浅地先后仿效着也开起了卤鸭店,可折腾来折腾去,卤出来的鸭子味儿就是与穆鱼家的差老鼻子了,所以穆鱼牢牢把住自己的看家本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眼看着穆鱼家日进斗金,生意越做越红火,住在对面的秦柱夫妇终于耐不住了,这年他们下决心开出一爿卤鸭店,想借用对面穆鱼店的人气,薄利多销拉客赚些小钱。可不管怎么使法子,秦柱媳妇甚至每天还花枝招展地站在店门前揽客,来吃卤鸭的人仍是寥寥无几,不到半年,他们的卤鸭店就开不下去了。
这天晚上,秦柱夫妇俩关上店门后,愁眉苦脸地想对策。
秦柱愤愤地说:“该死的穆鱼,他的卤鸭只许吃不许带,他要独霸这世界呢!”
媳妇说:“他们家卤鸭天下无敌,奥妙不就在老汤上?多少人都打过他家老汤的主意,可他把得那样紧,怎么弄得出来?唉,我们开这个店把老本都投进去了,若是关了,以后可怎么活呀?”
夫妇俩正这般唉声叹气的时候,这些话却让门外秦柱的妹妹秦香听去了。秦香这年芳龄十八,长得闭月羞花,乖巧聪慧,闻听哥嫂为家计愁成如此,思索良久,不由计上心来。
第二天,穆鱼卤鸭店开门不久,秦香就走进店去,拣一张干净桌前坐下,说:“称半只卤鸭,要多舀点嫩汤。”
老板穆鱼一看,是对面秦柱的妹妹,随口问道:“你哥嫂家中自有卤鸭吃,怎的你还来敝店讨口?”
秦香羞红着脸笑笑,说:“哥嫂的卤鸭我吃不上口,哪有你们这里的卤鸭名气响。人活世上,不都想占高枝嘛!”
穆鱼听她这么一说,心里觉得挺得意,可仍有些心存疑虑,于是便追着问:“姑娘来敝店吃鸭,你哥嫂可否知晓?”
秦香应声道:“身是我的身,口是我的口,我要吃哪家的卤鸭,用不着他人指派。”
穆鱼还不放心:“当然,当然,来的都是客。可只你姑娘家一人来吃卤鸭,总有些不合俗套。”
秦香听了穆鱼这话,面上就有些怒了:“你开店问这许多作甚?怕我给不起你钱?”说罢,她拿出十两纹银往桌上一放,“你店大也莫要欺客呀!”
穆鱼没想如花女子竟这般利嘴,赶紧道:“姑娘息怒,敝店不敢。”随后就亮声朝后堂吆喝道:“卤鸭半只,多浇嫩汤呀!”
待卤鸭上桌,秦香便秀秀气气地吃了起来。
出于好奇,更是出于警惕,穆鱼仍是远远地盯视着她。
谁知秦香盘中的卤鸭还未动上一筷,才喝了一口卤汤,脸瞬间就煞白起来。
穆鱼大惊:许是刚才自己多问了几句,让姑娘心里堵了气?他要紧奔过去,喊了一声:“姑娘……”
只见秦香一脸痛苦无奈的样子,捂着肚子从凳子滑到了地上,穆鱼不敢怠慢,立即差遣仆人把秦香送回对面她哥嫂家,事后又亲自打点礼品上门道歉。
穆鱼满以为这事情可以了结了,可万万没有想到,实际上秦香在他店里演的是一出苦肉计,开不得口,是因为嘴里正含着卤鸭汤哩。待送她回家的仆人和穆鱼一走,她跳起来就直奔灶房。
此时,秦香哥嫂正灶前灶后地忙着,一锅卤鸭煮得沸开,秦香一伸头,便将口中的汤吐进了锅里。
哥嫂不知就里,张口就骂她:“你这个死妮子……”
可他们声音还未落地,突然间锅里就悠悠地飘出一股奇异的香味来,先是充溢着屋子,而后又飘出院去,招来一群狗,打也打不走。
秦香不由愣住了:就是穆鱼卤鸭店里的卤鸭汤,也没这般香啊?这才知道自己原来竟有着一张奇异的香口。
过往路人闻香驻足,都进来品尝卤鸭,哥嫂店里的生意马上就热闹起来。
那些路人吃了还想吃,纷纷问这卤鸭叫啥名字,秦香笑而不答。嫂子灵机一动,便道:“咱就叫它‘香口卤鸭’吧!”
就这样,香口卤鸭从此声名远扬,人们几里几十里甚至几百里以外都赶来品尝。哥嫂俩就凭借这香口卤鸭扩大了店面,建起了高堂,门庭很快就显赫起来。
也因着这个,哥嫂对门的穆鱼卤鸭店生意渐渐败落下去,到后来,穆鱼夫妇几乎连饭都要吃不上了。真是风水轮流转,有人欢喜有人愁啊!
穆鱼卤鸭店再也开不下去了,这天,穆鱼蓬头垢面,正苦着脸坐在紧闭的店门前发愁,见秦香打门前过,硬要她到家里坐坐。穆鱼媳妇见秦香来了,强撑着病弱的身子从床上坐起来,话没出口先就咳了半天。
眼见得家道中途败落竟是这样的凄凉,秦香心里不禁惶惶然起来。
这时候,穆鱼端过一碗卤鸭老汤,对秦香说:“姑娘若有心救老朽一把,就烦姑娘也吐一口香汤给我们吧。”穆鱼求秦香含一口卤汤,然后再吐回碗里去。
秦香没有犹豫,她自刚才踏进穆家大门起,就顿生怜惜歉疚之心,所以穆鱼要她帮忙,她一口答应。可就在这时,她的哥嫂突然闯了进来,朝她大喝一声:“不许吐!”强把她拉回家去了。
秦香极力想说服哥嫂:“如今我们日子好过了,也该给穆鱼夫妇一条活路,何况我这香口还是由穆家的老汤引发而来,本就该还给人家一口呢!”
可哥嫂的态度非常坚决:“不行!当初他们红火的时候没可怜过我们,做买卖讲的就是一个‘争’字。倘若现在给了他们香汤,他们又会压过我们,绝对心软不得。”
嫂子跳着脚地骂秦香吃里爬外,骂过了不算,怕秦香出去再给穆鱼吐香汤,索性把她锁入闺房,再不许她出门。
这天夜里,秦香被锁在房里,走又走不得,睡又睡不着,正辗转反侧间,忽听有人在窗外轻轻地唤她,细听竟是穆鱼趁着浓浓的夜色摸上门来。
原来是穆鱼媳妇刚才在梦中得知秦香哥嫂要加害秦香,所以夜半时分突然把穆鱼摇醒,说是让他快去救秦香。穆鱼一听,没敢怠慢,就做了一回贼,翻墙潜入秦家,把秦香从锁着的闺房里救出,如此这般告诉她,让她快跑。
可秦香不信哥嫂会这么歹毒,穆鱼就拉她一同溜到哥嫂窗下听墙根,夫妻俩果然正在密谋。原来,嫂子担心秦香早晚有一天会把自家店里的香口老汤施与他人,香口长在秦香身上,总归是个祸害,若杀了秦香,香口没了,这世上的香口卤鸭不就能让他们独占了?起初哥哥并不同意这么干,毕竟是兄妹骨肉,但抵不住媳妇软硬兼施,终于松口称是。
秦香听了心中好苦,草草收拾衣物准备出逃。临行前,她一个人来到灶房,望着一锅卤鸭老汤悲怆至极,泪水不禁“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连骨肉亲情都可以刀枪相见,这个家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她脚一跺,头也不回就走出了家门。
秦香前脚刚走,灶房里却立刻出现了奇怪的事情:刚才秦香伤心的泪水滴进锅里,谁知这锅卤鸭汤“咕咚咕咚”翻涌几下,瞬间就变了颜色,紧接着就泛起一股又酸又臭的恶气来。待得第二天哥嫂再煮出卤鸭来,那鸭肉竟如木丝一般,味臭不说,还难以下咽。
就此,香口卤鸭只留了个虚名,大家再也不来光顾了。
眼见得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哥嫂束手无策,他们自知理亏,也不敢去寻秦香,到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四处打探,终于在了空山上寻到了她。
哥嫂一见秦香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如此这般地诉说当下的窘境,求秦香救救他们。
秦香双手合十端坐在那里,看着可怜的哥嫂,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这香口经过世事变迁,已再不显灵,我实在救不得你们啊!”
可哥嫂哪里肯信,再三再四地认错,希望秦香不记前仇,给他们一口饭吃。
秦香再叹一声:“你们不信?那就来嗅嗅我这口。”
哥嫂真就凑上前来,秦香于是就吐出一口气来,果真恶臭恶臭的,熏得哥嫂险些昏倒。原来秦香领悟了人生险恶,离家之后就入空门做了尼姑,她知道哥嫂终有一天会找到她,于是就在山上找到一种奇异草吞了,把自己一张香口彻底毁掉。
哥嫂再无咒念了,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不久就沦为了乞丐。而那早先的穆鱼卤鸭,因为没有了竞争对手,重起炉灶后又红火起来,老吃客也源源不断地又回来了。而穆鱼对祖上的老汤也不再固守,谁讨就给谁。
不过也奇怪,人们就是得了那老汤,也还是做不出穆鱼卤鸭那味儿来。
(孙东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