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七的女儿进县城打工已经一年多了,听说在一家皮衣厂上班,工作挺忙,所以一直没回过老家。王七挺想念女儿,这天正好进城办事,办完之后就特地找到那家皮衣厂。可一打听,却说他女儿早被老板辞退了,至于后来去了哪里,谁也说不上来。
王七觉得很扫兴,又很着急,在大街上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同来的兄弟马生提醒王七说:“咱不如去找找李根福?”
王七一听:“对呀!”
李根福是王七和马生儿时的玩伴,现在就在县里当领导,是一个什么部门的副书记。王七心想:让他给女儿找个工作,应该不难吧?不过王七也有些担心,因为李根福进城多年了,当官后就再没见过,王七怕自己高攀不上。可他再一想:当年一块儿放牛时,李根福不小心摔伤了腿,还是自己背他回的家,后来整整三个月李根福躺在床上养伤,自己还天天来陪他,这李根福总不会忘记吧?
这么一想,王七就壮起胆,拉着马生去找李根福。两人一路打听,转了三趟公共汽车,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找到李根福的办公地。王七在门口左右张望,寻思着怎么与李根福联系上,他觉得应该先给李根福打个电话,于是便去问门卫。
门卫一听他们要找李副书记,便帮他们把电话打到秘书那里,不巧秘书说李副书记开会去了,要到中午才能回来,没法子,王七和马生只能在门口耐心等着。
果然,中午十二点刚过,一辆黑色轿车从王七身边驶过,在办公楼前停了下来,随即就从车上下来一个人。王七很熟悉这个身影,虽说好多年不见,但在电视里还是能经常看到,他顿时就激动起来,大叫一声:“根福!”
马生一听,赶紧扯王七的胳膊:“怎么搞的,这你都不懂?你得喊他‘李书记’!”
李根福这时候已经回过头来,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哦”了一声:“你是……”
王七赶紧说:“我是王七,和你一个村的,王七呀!”
李根福又“哦”了一声:“是月溪村的……”
王七连声说“是”,马生也在旁边使劲点头。
“有事么?”李根福问道。
王七一时不知再怎么开口,只好摇摇头,说:“没事,没事。”
李根福笑了笑,说:“那就吃餐便饭再走吧,到中午了。”
王七不知怎么表示,只是心里觉得很冷,不知道李根福到底现在还记不记得自己。
这时候,秘书下楼来了,躬身接过李根福手里的公文包,然后便按李根福的吩咐,要带王七和马生去饭厅吃饭。
见李根福并没有一起去的意思,王七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禁脱口道:“根……李……李书记,我……我有话想对你说。”
“先吃饭,吃了饭再说。”李根福朝王七摆摆手,又对秘书说:“小陈啊,要个包房,点几个好菜,他们是从我老家来的。我有个应酬,待会再来。”
李根福交代完就走了,王七和马生只好闷闷地跟着小陈去包房,三个人喝着闷酒,都不太说话。
好在最后李根福还是来了,他一坐下,就指着一桌菜对王七和马生说:“吃,吃,多吃点,这些菜你们在月溪都难吃到的。”
李根福这话也没说错,可在王七和马生听来心里就觉得别扭,好像他们来就是为讨这口饭吃的。而且他们还发现,李根福说的是一口变了调的官话,难道他在家乡人面前居然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
“你……我都忘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李根福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问王七。
王七陡然觉得一盆凉水从头浇来,只好自报家门:“王七,我叫王七,你……你以前都叫我阿七的。”王七还不死心,他还想唤起李根福对他们以前彼此友情的一点回忆,他一边回答,一边还起身朝李根福点了一下头。
李根福示意王七坐下,不紧不慢地点着头,说:“阿七?哦,是有个阿七,那都是老早的事啦!”
王七顿时脸一红,又站起身来,说:“我敬李书记一杯酒!”说完,将一杯酒喝了个精光。王七平时很少喝酒,所以一杯酒猛喝下去立刻就有了醉意,头轻轻地摇晃起来,话自然也多了,最后竟凑上去握住李根福的手说起了老家的土话:“福……福娃,你生来就有福相,你是我们村里的福星哩……”
可他这话还没落音,李根福就把手从王七手里猛抽了回去,脸也拉长了。
小陈虽然没听懂王七说的土话,但王七开口那声“福娃”他还是领会出来了,所以赶紧给王七递眼色,马生也在旁边悄悄捅了王七一拳。
王七这才意识到自己犯错误了:福娃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怎么可以随便叫呢?应该叫他书记才对啊。于是,他赶紧又对李根福说:“福……福书记,什么时候回乡里去看看?”
王七这一叫,李根福的脸是彻底拉长了,他对小陈说了一句:“我还有个会,先走了。”随后就看也不看王七一眼,起身就走,只听得包房门重重一声响,拉开,又“砰”关上了。
小陈一看,狠狠朝王七瞪一眼,紧跟着也走了。
马生立刻责怪王七:“你明明知道他是副职,还这么叫他,你这不是在刺激他吗?也真是的,你说普通话不就好了?‘福’和‘副’就不同音了!唉!”
王七此时心里也懊恼不已:本想好好说说女儿的事,没想反而得罪人家了。心里一郁闷,他醉意更大了,被马生扶出门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嚷嚷:“我刚才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吧?他李根福是福书记,我叫错了?没叫错,我没叫错呀……”
马生看他这副样子,说:“七哥,你醉成这样,今天怕是回不去了,我们还是找个地方住下算了。”
两人于是挤上一辆大巴,打算去城郊找个便宜的旅社住一晚。刚上车,女售票员就对马生说:“请买票,二块钱一张。”
马生一愣:“怎么一张票要二块?别是欺负我们乡下人吧?”
女售票员解释说:“这是空调车,所以就比普通车贵了一块。”
坐在前面的一个时髦女郎不屑地嘀咕了一句:“少跟这些乡巴佬啰唆,他们拎不清的。”
王七这话倒是听进去了,立刻大叫大嚷起来:“乡巴佬?什么乡巴佬?哈哈,乡巴佬……”
他还要说什么,马生忽然扯他一把:“七哥,她好像是春巧哎!啊,真是她!七哥,你看,她真是你女儿春巧哎!”
那时髦女郎惊讶地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王七定神一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竟就是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家了的女儿春巧。他脱口大叫:“巧儿!”
那时髦女郎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一片绯红,只好站起来,帮王七和马生把车票买了。
马生笑说:“春巧,你现在可不是乡巴佬了哦!”
春巧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
王七此时不由想起了李根福,别说人家变,自己女儿进城才一年多,就变得连爹都好像不认得了。看着春巧这副样子,王七忍不住朝司机喊了一声“停车!”
春巧嘴一撇:“又没到站,停什么车?爹地,你也真是的。”
王七乍听春巧叫他一声“爹”,心里似乎好受了些,可突然发现这“爹”后面怎么多了一个“地”?这是什么意思,他大惑不解。
王七正想着,春巧随口又问了他一句:“爹地,妈咪还好吧?”
王七一愣:“妈咪”是什么意思?她是想家里那只猫咪了?于是便说:“早送人了,懒得养。”
谁知春巧眼睛瞪得老大:“什么?爹地,你把妈咪送人了?”
倒是车上的人听出了他们话里的意思,“哄”地一声忍不住全笑了起来。
马生在旁边站不住了,赶紧拍拍王七的肩,打哈哈说:“七哥,春巧这是关心家里那只猫,也没错嘛,城里人就是喜欢这猫呀咪呀什么的。”
春巧被马生说得哭笑不得,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嘴里不由迸了一句:“去你妈的!”
这时候,王七又抬高嗓门喊司机停车,司机扭过头来狠狠瞪王七一眼:“神经吧,你?”
王七没办法,只好摇头直叹:“变了,都变了。”
好容易等到进站停车,王七看看春巧,说:“巧儿,下车吧,爹有话对你说,爹这就是为找你来的哩。”
等春巧不耐烦地跟着下了车,王七赶紧问她:“巧儿,告诉爹,你如今在城里做什么?今年回不回去?”
春巧的眼影画得很重,看起来有些吓人,她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对王七说:“反正我有事做,到时候给你们寄钱就是了。”
王七一时语塞,正不知该怎么对春巧说下去,春巧却突然闻到王七身上有股酒味儿,她很好奇:“爹地,你们买二块钱车票都嫌贵,怎么舍得喝这么多酒?”
王七赌气说:“还不是那个姓李的,人家现在当着官,他请的客,这么多菜,当然得喝酒啦。”
春巧眼睛一亮:“爹地,你说什么?当官的请你的客?”
王七说:“小时候他跟爹玩得最好,可现在……”
春巧来不及等王七说完,就抢过话头说:“爹地,你说的原来是他呀!你知道他现在跟谁玩得最好?我告诉你吧,玩得最好的,是我们那里一个最漂亮的……嘻嘻!”
王七听得目瞪口呆,正要张嘴问个明白,没想春巧连忙把他的嘴捂住:“不要乱说,爹地,注意保密。”
王七还来不及再开口,春巧头一偏,又说:“我最近很忙,爹地,你先回去吧。记住,下次他再请你吃饭,你一定要叫上我,这样的好事可不能忘了你女儿哟!给,这是我的手机号,我走了。”
望着春巧远去的背影,王七一下拉紧了马生的手,因为他突然感觉自己竟有点认不清方向了,大街上车来车往,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淹没在一片喧嚣里……
(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