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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雪夜醉酒

那年小孙才十八岁,在牛毛坪乡当通讯员,主要工作就是给乡长提提水、扫扫地,接个电话什么的。

别看牛毛坪穷乡僻壤,沟深林密,离县城又远,可牛毛坪乡的干部,王副乡长啦,陈副乡长啦,后台都挺硬,先后几任乡长都是被他们那张钢铸铁浇的关系网给撞得灰溜溜地走的。在牛毛坪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王副乡长和陈副乡长做事常常没个谱,整天除了打牌就是喝酒,乡政府大院里天天酒气熏天。

那年冬天,县里给牛毛坪乡新派来一个乡长,叫郑新兴。郑乡长上任没几天,牛毛坪就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地上的积雪足足有半尺厚,一眼望去,满世界都是白茫茫一片。郑乡长一看,心里着急呀:下这么大的雪,那些偏僻村子山高路远,村里的老百姓有吃的没有?他们身上穿得暖和吗?村上有灾情没有?

于是郑乡长开了个会,要求乡干部们第二天分头下乡,到老百姓家里去走走看看,发现有困难的,一定要及时帮他们解决。

第二天一大早,小孙在乡里留守,郑乡长带了个干事,冒着鹅毛大雪下乡了。可王副乡长和陈副乡长他们那帮人却谁也没动,有的蒙头睡觉,有的烤着火喝酒,谁也不把郑乡长的话当回事儿。郑乡长才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他们谁也不买他的账。

也不知道郑乡长看没看出他们的心思,这天,当他带着干事一身雪、一脚泥地回到乡政府大院时,已经差不多是半夜了。这时候,王副乡长和陈副乡长他们才刚刚酒足饭饱,正烤着火吵吵闹闹地在搓麻将,听说郑乡长回来了,互相挤着眼说:“走,看看这个‘焦裕禄’去。”

一伙人说说笑笑地来到郑乡长屋里,见郑乡长正在脱外套,冻得牙齿“咯咯噔噔”地直打颤儿,小孙在给他烧炉子。

王副乡长看着郑乡长直摇头,说:“这大雪天的,虫虫鸟鸟都往窝里躲,你还跑下乡去干啥?这不是自个儿找罪受吗?”

郑乡长没接茬,只是浑身打着哆嗦,说:“没想到天这么冷,骨头都快冻酥了!”换罢衣服,他从床底下摸出一瓶酒来,看着这帮人说:“你们谁还没有喝够?没喝够的,再来咂两口!”

王副乡长朝郑乡长摆摆手,说:“你就自个儿喝吧,他们都喝一天了,一直喝到现在,够啦。”

郑乡长一听,说:“你们不喝,我可要喝点儿暖暖身子了。”说罢,他拧开瓶盖,脖子一仰,一口气就把大半瓶酒给灌了下去。

大概郑乡长本不是个喝酒的人,所以这大半瓶酒一下肚就不行了,只见他把酒瓶子一甩,摇摇晃晃地一头栽倒在了床上。一帮人本还想看郑乡长的好戏,见他这个样子,只好走人。

小孙年纪虽小,却挺知道心疼人,他想:郑乡长跑了一天,又冻又累,就特地把炉子烧得暖暖的,又帮郑乡长把鞋脱了,把被子盖好,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屋。

这时候,大院里已经安静下来,王副乡长和陈副乡长他们也都已经各自回了屋,小孙于是也回屋躺下了。可他还没合上眼呢,忽然听见大院里有人又哭又闹的,就赶紧披上衣服出去看。这一看,他傻了眼:那又哭又闹的人竟是郑乡长!郑乡长赤着脚,光着背,只穿了条裤头,摇摇晃晃地在雪地里大叫大跳。

王副乡长和陈副乡长他们听到声音也都出来看,“郑乡长喝醉了!”大家都这么说。

小孙赶紧上去拉,劝郑乡长快回屋,可郑乡长就是不听。

郑乡长哭着说:“老百姓真可怜啊,收税收款的时候干部轮流上门,可缺吃缺喝的时候谁去看过他们一眼?谁去问过他们一声?咱们这些干部都是王八蛋,嘴里吃着老百姓的,身上穿着老百姓的,可谁心贴心地替老百姓想过一件事?帮过他们一次忙?呜呜……”

郑乡长一哭一骂,王副乡长脸上挂不住了,他对郑乡长说:“不是我不肯下乡,可天一冷,我这腿受了寒气,老毛病就犯。”

郑乡长冷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一听说要下乡,你那腿就犯病,可去年冬天县里一个领导要吃野兔,你大雪天的满山跑,那腿咋就不犯病了?”

王副乡长立刻被郑乡长说得没了话头。

陈副乡长一看情势不对,赶紧要走,郑乡长瞪起眼睛指着他的鼻子直吼:“你爹你娘也是老百姓,你咋一当官就把老百姓给忘了?不问老百姓疾苦,不问老百姓病痛,你还有良心没有?”

陈副乡长自打当官之后,还从来没有被谁这么骂过,现在郑乡长这一席话说得他满脸火辣辣,慌得拼命往人后躲。可郑乡长就是盯着他不放,说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又笑一阵。

末了,郑乡长冲着跑出屋来看热闹的一帮乡干部说:“我知道,你们当中有舅舅是副县长的,有姑父是组织部长的,还有什么表兄、小姨之类是局长、主任的,我知道你们后台硬,不把我这个芝麻绿豆乡长放在眼里,你们去上面歪歪嘴,我就得滚蛋。哼!滚蛋就滚蛋,可只要我姓郑的在这里干一天,我就是乡长,我说的话你们就得听,哈哈哈哈……”

看着眼前这情景,小孙心里着急啊:虽说喝了酒能御寒,可这么冷的天,光着身子赤着脚地站在雪地里,冻坏了身子骨怎么办?王副乡长和陈副乡长他们也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个都脚底抹油溜得个快,小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郑乡长拉回了屋。

第二天,大雪依然在天上纷纷扬扬地飘个不停,可县政府大院里却静悄悄的,都快吃晌午饭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开始,小孙还以为王副乡长和陈副乡长他们可能是因为昨晚被郑乡长骂过,干脆窝在家里不出来了,后来才知道,其实他们一个个全悄悄下乡去了。闻知消息,小孙惊得目瞪口呆。

天完全放晴是在两天之后,那天乡里开大会。会议正式开始前,郑乡长对大家打招呼说:“有件事我得在这里说一说,都说酒后无德呀,前些天夜里我醉了,嘴边少了个把门的,那会儿我骂了谁得罪了谁,还请各位多多包涵,我在这里给大家道歉了。”

郑乡长这几句话刚说完,下面就嘀嘀咕咕响成一片。可奇怪的是,自此,乡里只要布置任务,就很少再有人推三托四了。

这天,小孙帮郑乡长打扫房间,看到床底下他那天喝剩下的小半瓶酒,小孙心想扔了挺可惜,还不如把它喝了,于是拧开瓶盖就仰头喝起来。可酒刚入口,他就愣住了:这哪是什么酒,根本就是凉水啊!

莫非那晚郑乡长是装醉在借酒说事?想起郑乡长当时赤着脚、光着身子在雪地上摇摇晃晃的样子,小孙的眼泪“叭哒叭哒”直往下掉……

(李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