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宛若庆祝节日或从事送葬的行列,人人各就其位,在司仪长的指挥下前进。
我参加《故事会》温州笔会后,直接去成都出差。
我是头一回去四川。这天中午,我来到了望江路,按照地图所示,沿江朝望江公园走去。这段路比较长,走着走着,我有些迷路了。正想找个人问路的时候,有个人朝我走来了,开口问道:“叔叔,几点了?”
我打量了一下来人,是一个干瘦的小姑娘,顶多十多岁,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旧,但还干净。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我告诉了她时间,便问:“望江公园怎么走?”
小姑娘见我问她,便说:“我正要到那边去。”于是,我们一路同行。
我们一边走,一边聊。我才知道,小姑娘也不是本地人。我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
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我妈妈坐牢了。”
“什么?”我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句。
她一板一眼地说:“我妈妈把我爸爸杀了,她就坐牢了。”
我心里暗暗好笑,猜想她是为了讨得我的同情,编造了一个故事。可她不会想到,她这个编故事的,今天偏偏碰上了我这个写故事的。我爬格子十几年了,在故事界也算是有一号了,她编故事骗我,那真是李鬼碰见李逵了。我心里虽然觉得十分好笑,但并没有想揭穿她,听她往下讲。
这个小姑娘没有注意我的表情,低着头边走边说:“我爸爸这几年做买卖,手里有了钱,就和我妈妈离婚了,又找了一个新妈妈。我跟妈妈一块儿过日子,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穷,爸爸和新妈妈的日子越过越好。有一天,妈妈忍不住了,抱着我哭了一场,拿着一把柴刀冲出门去。我在后边紧紧地追赶,嘴里喊着:‘妈妈,为了我你不能这样呀!’”她呜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听到这儿,不由得暗暗吃惊:这小姑娘不但口齿清楚,而且语调掌握得非常好,抑扬顿挫,俨然是个好故事员的材料。我不由又打量了她一眼。
小姑娘擦了一下淌在腮边的泪水,说:“我妈妈冲出家门,来到爸爸新盖的小楼前,一脚踹开大门,骂我新妈妈是小妖精,叫她滚出来。新妈妈躲起来了,爸爸出来了。他告诉妈妈别胡来,妈妈不听他的,还举着柴刀骂。爸爸上来夺刀,妈妈就一刀朝他脖子砍去。爸爸倒下了,血流了一地。妈妈也傻了,呆呆地望着他,手里的柴刀‘啷’一声掉在地上……真的,叔叔,我亲眼看到的。”
多精彩的描绘呀,我差点儿失声叫了出来。我心里暗暗赞叹,她要是有文化,把刚才说的全写出来,可以参加我们的笔会了。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又问:“那后来呢?”
小姑娘说:“后来,妈妈让大盖帽抓走了,村里的人都来送妈妈。有个老奶奶跪在地上说妈妈是好人,求大盖帽放了她。可妈妈还是被抓走了,临走时朝我喊了一声:‘我的孩子……’我追着汽车跑出好几里地,直到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一个跟头摔倒在土坡上……”
多么含蓄而又感人的结尾,让人听了是那么撕心裂肺,久久不能平静。有时我为了一个故事的结尾煞费苦心,可她……我真希望她讲的全是真事,而不是为了骗几个钱编造出来的。我当时想,如果这事是真的,她可怜;如果是假的,她就更可怜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不能上学,流落街头骗人乞讨,不管她是真是假,她都够可怜的,我下决心要帮她一把,哪怕受了骗,我也心甘情愿。
主意打定,我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回家,听别人说妈妈死不了,我要等她回来。”小姑娘的头扎得更低了。
我又问:“回老家要多少钱?”
“五元。”她伸出干瘦的小手说。
我想了一下,拿出三十块钱递给她,说:“给你,除了坐车,剩下的吃饭吧!”
她迟疑了一下,收下钱说:“叔叔,你真好,你姓什么?”
我摇摇头说:“你别问了,叔叔也受过苦,所以爱帮助人。我出门在外,带的钱不多,只能给你这些。你快回家去吧,好心的乡亲们会关照你,别在外边流浪了。”
她忍着泪水往前一指:“叔叔,望江公园到了。”她还记得我问路的事,可见很有心计。
她朝我点点头,一转身跑了,我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进了公园,不知为什么,没有了游兴,独自上望江楼眺望了一会儿,还是提不起精神来,便决定回去。
出了望江公园,我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起来,我用目光四下搜索,真怕在路边或树下又看见那个小姑娘,听她声泪俱下地对人家说:“叔叔,我妈妈坐牢了……”还好,走完了二三里长的沿江路,也没有看到她,我心里平静了许多,看着滔滔的望江水,我心里说:“但愿她说的全是真的……”
从此以后,每当我再提起笔写故事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出这个小姑娘的形象,耳畔又响起她那凄凉的声音,“叔叔,我妈妈坐牢了……”也许,从那次路遇开始,我不写悲剧了。我要写喜剧,让人间多一点儿笑声,因为笑确确实实比哭要好。
(崔志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