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多年前的故事。
那时,我父亲是宁夏石嘴山煤矿的一名普通工人,一个月五十多元的工资,这些钱,既要买高价粮养活没有户口的全家五口人,又要给老家的爷爷奶奶寄生活费,因此,我们家的生活是相当拮据的。
由于肚里缺油水,我总是觉得饿,老是急切地盼望着夏季早些来到。因为夏季一到,麦子就成熟了。麦收时节,在母亲的率领下,我们兄妹四人提着篮子,背着袋子,浩浩荡荡地开向近郊农村。我们在被农民精心收割过的麦地里仔细地搜寻着,翻拣着,把那些被他们不小心遗漏的小麦穗拾起来。一连半个多月,我们起早贪黑,蹲在麦地里,顶着炎炎烈日,不顾蚊虫叮咬,拼命地捡呀捡。人晒黑了、累瘦了,但谁也没有一声怨言。就这样打仗般地忙乎上十几天,母亲把我们捡来的麦穗归拢到一起,捶打出麦粒,拣净石子,晒干,然后父亲就把它背到磨房里,磨出几十斤白花花的面粉。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大度地说:“擀面条,蒸白馍,让孩子们好好吃几顿,这可是他们自个劳动挣来的呢。”于是,我们兄妹几个就欢呼雀跃,简直比过年还兴奋。
可惜,夏季很短。接下来的秋冬季节,窝头、咸菜又成了饭桌上的常客,这时我又开始发疯般地盼着夏季早早到来,好饱饱口福。
记得七岁那年的一个下午,我懒洋洋地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心里在想着吃饺子、白馒头和红烧肉,想着想着,口水就流了出来。要知道,我可是有一个多月没见白面了。这时,父亲走过来,从身上摸出一斤饭票,对我说:“家里来客了,你去买一斤馒头。”
我接过饭票,撒腿就往食堂跑。
从食堂出来的时候,我手里已有了五个松软洁白的大馒头,它们刚出笼,还冒着热气,一股股诱人的香气一个劲地往我鼻子里钻。我垂涎欲滴地看着它们,恨不得一口吞吃了。可我又不敢,父亲的巴掌令人害怕。
我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忽然撞到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云姨,她怀里还抱着她那最小的儿子松松。
云姨跟我家住同一排房,她也没户口,没工作,下井的丈夫要负担她和七个饿狼般总也吃不饱的儿子,那日子比我们家还要艰苦。
此时,云姨笑眯眯地问我:“慌里慌张地低个头,干啥呢?”
我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来客了,买馒头。”说完,拔腿就溜。云姨在后面喊:“慢点,别摔着了。”
这时,我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馒头上。我想象着它们香甜可口的滋味,想象着一口一口把它们掰着吃下去的感觉。越想越控制不住自己,终于忍不住了,拐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抓起一个馒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由于吃得太猛,一下噎得我直翻白眼。
等我重新往家走的时候,我才傻眼了。回去该怎么交代呢?
到了家,父亲和客人正面对面坐着呢,所以少了一个馒头他也没追问。我趁机跑到院子里跟弟弟玩,心里还暗自高兴。
客人告辞后,父亲阴沉着脸走过来,说:“怎么少了一个馒头,是不是你吃掉了?”
我忍住慌张,按照事先想好的话说:“是松松吃的,我刚出食堂,就碰上云姨抱着松松。松松哇哇哭着非要吃馒头不可,我只好给了他一个。”
我说得生动逼真,连我自己都已经相信那馒头确实是松松吃的。
可父亲却一脸的怀疑,对我警告道:“你可别撒谎,要是我问出来是假的,我可要撕烂你的嘴,我最恨小孩子骗人!”
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却硬着头皮说道:“那你去问好了。”
想不到父亲真的转身往云姨家去了。
我一下子慌了手脚,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那时,生活的重压使得我父亲的脾气异常暴躁,打起我们来也是毫不留情的。今天父亲有言在先,一顿痛揍看来是逃不掉的了。
我坐在门后的小板凳上,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惩罚。
父亲很快就回来了,我吓得浑身哆嗦,闭住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我听到父亲和颜悦色地说:“你缩在那里干啥呢?松松太饿了,你给他吃馒头是应该的。我怕的是你说谎,现在没事了,快吃饭吧。云姨还夸你懂事,说要谢谢你呢。”
我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云姨,她、她真是这么说的?”
父亲点点头,很奇怪地看着我。
猛然间我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怎么劝也劝不住,父亲、兄妹们都手足无措地围着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好半天,我才哽咽着对父亲说:“那个馒头……是我偷吃的……我撒谎,云姨怕我挨打……爸爸……你还是打我吧。”
父亲一下子愣住了,沉默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叹了一口气,摸摸我的头,说:“快洗洗脸吃饭吧,饭都凉了。”
那以后父亲就很少打我们了。而云姨、松松还有那个噎得我直翻白眼的馒头,却一直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车广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