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打工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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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下岗以后

艾军在汉陵棉纺织厂当宣传干事已经七八年了,刚跨进不惑之年的门槛儿,偏偏遇上了企业破产。

起初,他并不把这当回事,心想:自己好歹也算是个干部编制,安置工作不成问题。可如今三个月快过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些电工、机修工,一个一个都被集体企业挑走了,而自己却还闲在家里,连个开工资的地方都没有。

他心里烦透了,妻子冬云一次次逼他出去找活干,他大发其火,最后连家门也懒得出了。

你想么,原来在办公室里坐惯了,现在真要到社会上去,他能干什么呢?

冬云有位初中时的同学,在区联运社当头儿,这天特别热心地找上门来,硬要把刚过世的瘦巴老头家里人退回来的一辆三轮车借给他们,让艾军先干一阵蹬三轮的活儿,总比空呆在家里好。

冬云想叫丈夫去试试,可是艾军说什么也不干,这种营生,想起来就丢人现眼,要是让原来厂里那些同事们知道了,唾沫星子不把他淹死才怪呢!

为这事,两口子整整吵了一个晚上。最后,冬云气得说不出话来,抱上被子到外间沙发上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艾军醒来时,不见了冬云的影子,他猜想冬云准是一气之下回娘家去了,就一个人怏怏地喝起闷酒来。

正喝得个天昏地暗的时候,冬云踏进门来,看到他脖子根通红,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不由得火冒三丈,上去就把酒瓶子给摔了。

艾军这才弄清楚,原来冬云一早把孩子送到学校后,就到她哥哥家借钱去了。孩子都开学四五天了,还没凑齐学费,冬云比着了火还急。谁知她刚走进哥哥家门,还没坐稳,嫂子便在厨房里摔摔掰掰的,说的话难听极了,哥哥没敢多留她,悄悄塞给她两百块钱,催她快走。冬云怕哥嫂怄气,不想拿这钱。哥哥说:“那怎么行呢?孩子上学是大事,咱手头再紧,也不能亏了孩子,这点钱你先拿回去应应急吧。”可眼下冬云万万没想到,日子都过成这个样子了,丈夫竟还有心喝酒。她气得连骂带哭,撕扯着艾军的衣服往外拽,闹着要和他上法院去办离婚。

艾军知道自己理亏,但又碍于大老爷们的面子,举起右手想打老婆,却浑身发抖。他用力挣脱了冬云的撕扯,一跺脚,跑出门去。

艾军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走啊走,心里觉得又无聊又烦恼。天渐渐黑了,他口袋里的大半包劣质香烟也抽完了,还是鼓不起勇气回家。

无意中,他看见前面有家舞厅,只收两元钱门票,正好,自己口袋里还剩两元钱,便买了一张票子,走了进去。

舞厅里灯光幽幽,人影簇簇,艾军刚在靠角落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来,便有一位打扮入时的漂亮女人过来请他跳舞。

一曲下来,两人渐渐熟了,艾军才知道,原来这漂亮女人以前跟自己是一个厂的,因为艾军是搞宣传的,能讲会写,她对艾军仰慕已久,而艾军却不认识她。

此刻,她递给艾军一张名片,自我介绍说,她叫施海燕,由于家庭不和,几年前跟丈夫离了婚,又辞了厂里的工作,一个人做起了服装生意。她下星期要去广州进货,想找一位可靠的人帮忙,问艾军愿不愿去。

其实艾军并不知道,这个施海燕刚才是在街上偶尔看到他的。

施海燕早已从原来一起干活的小姐妹口中知道工厂破产的事,眼下艾军这副落魄的样子,等于明白无误地告诉她自己目前的处境。她十分清楚,像艾军这种自视清高的男人,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不愿意放过这样的机会,所以便一路跟着艾军进了舞厅。

此刻,她并不急于叫艾军马上答复她,她给艾军一天时间考虑,如果愿意和她一起南下的话,可以按照名片上的号码,给她打电话。

艾军借着舞厅里闪烁的灯光,好容易看清楚,名片上这位叫施海燕的女老板,就住在有名的香河花苑。那可是高标准的一流商品房住宅小区,能成为那儿房主的,绝对都是拥有几百万的大款。

艾军手里捏着名片,眼睛不由朝施海燕脸上扫了一眼。

施海燕叫服务生送来两份饮料,见艾军想说什么,却又吞吞吐吐的样子,便微微一笑,说:“你放心,往返机票,全部吃的、用的,都包在我身上,另外我再给你一千块劳务费,怎么样?我们原来都是一个厂的,我绝对不会骗你。”

艾军浑身一激灵:一千元?他心里没底,疑惑地问:“你到底要我帮什么忙?我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连句骂人的话都不会说。”

施海燕“咯咯”笑了起来:“你以为要人帮忙就是跟人打架呀?做生意可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我只想进货时有人陪着,心里踏实些。话再说回来,假如真遇到劫匪,抢了钱,我决不会怪你,只当我运气不好……”

“这……”艾军听得糊涂了,“既然这样,那你还要雇我干什么?”

施海燕的脸“腾”地红了,柔柔地说了一句:“你不要问为什么,你就告诉我,去还是不去。”

艾军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他看着施海燕那种志在必得的贵妇人神态,心底顿时生出一种蒙受污辱的痛楚感觉,可又一想,这毕竟是一千元哪,短短几天就可以拿到至少抵他过去三个月的工资,诱惑实在太大了!

他对自己说:“去!为什么不去?只要我行得正,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放过?何况她看上去也不是个放荡女人,我怕什么?”

想到这里,艾军便对施海燕说:“钱多钱少我不在乎,只是这一走,少说五六天,能不能让我回去先跟妻子商量一下?”

“那当然,那当然!”施海燕爽快地点点头,“我也是有过家的人,知道像你这样有责任心的男人,现在真是太少了。去还是不去,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施海燕拖长声音想了想,说,“我是做生意的,喜欢把话讲在前头。你一旦答应了我,就不能反悔,你要违约了,就得赔偿我的损失。”

艾军一听这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也顾不上摆什么宣传干事的臭架子了,一个劲地点头说:“这我……我懂。”

艾军回到家里,已经快晚上十一点钟了,走进厨房,掀开锅盖,里面空空的,冬云连一口剩饭也没给他留下。他知道她还在生自己的气,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也不管冬云是真睡还是装睡,硬着头皮把她给摇醒了。

“你干啥你!还叫不叫人睡觉啦?”冬云揉揉哭红的双眼,直朝艾军发脾气。

艾军说:“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冬云呛了他一句:“有啥好商量的,除非你答应明天蹬三轮去。”

艾军一听“蹬三轮”三个字,火气上来了,抬高嗓门说:“你以为你老公真是一泡臭狗屎,没人要啦?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我出去随便走了一圈,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砸得我两眼直冒金星……”

冬云白了他一眼:“去去去,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艾军说:“谁跟你开玩笑啦,我这是正儿八经在跟你说话。我今天在街上碰见一位熟人,是做服装生意的,她叫我陪她到广州进货。你看,我去还是不去?”

冬云随口说:“给钱就去,只有傻瓜才白帮忙呢!”

艾军得意地说:“我才不会傻呢,人家答应进货回来付给我一千元劳务费……”

“啊,一千元?”冬云一听就惊呆了,“这比我两个月的工资还多呀!”冬云顿时脸上乐开了花。

“不过,”艾军迟疑地补充了一句,“人家是个女的。”

“什么?你说雇用你去广州进货的人是女的……”冬云听丈夫这么一说,就像当头浇了盆凉水,“怪不得便宜事叫你遇上呢!她是可怜咱日子过不下去了,还是和你有啥特殊关系?你说呀!”冬云歇斯底里地质问道。

艾军笑了:“看你都想哪去啦,你明明知道我从来就不跟单位里那些女的来往。你放心好啦,这人是怕路上遭抢劫,才找上我的。她说她原来在我们厂干过,知道我,因为下面车间人多,我以前倒不认识她。”

“那你刚才咋说是熟人呢?”冬云咬住不放。

艾军一下愣住了,支支吾吾道:“我……我没说清楚,我们也是刚刚才认识的。”

艾军边说边偷偷打量冬云的脸色,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啥刚才要对妻子撒谎。

还好,冬云好像完全相信了丈夫的话,没有再追问下去。

艾军便又把女老板的名片递到她手里,说:“雇我的就是这个女人,你看我究竟去还是不去?”

冬云反反复复地把名片拿在手里,研究了半天,咬咬牙说:“去,给钱干吗不去!”

艾军还在犹豫:“我跟一个陌生女人出门,你真的放心吗?”

冬云笑道:“你又不是吃喝嫖赌去,我有啥不放心的?”

艾军说:“那好!如果这回跟女老板进货顺利回来,咱就再不用找你哥借钱了。”

于是第二天,艾军便给那个叫施海燕的女老板回了电话。

一个星期以后,艾军按照与施海燕约好的时间,到市中心广场跟她碰头,准备一起乘出租车到机场去。

艾军本想让冬云送送他的,冬云却说:“今天我上前半班,没时间了。”

艾军说:“那好,你上你的班去,我走了……”

艾军提着旅行包,刚走到楼梯口拐弯处,冬云忽然从房里冲出来,叫住他说:“哎,我说,路上你可要当心呀!”

艾军点点头:“我知道。”

艾军下了几个台阶。

冬云紧撵几步,又叫住了他:“你说,这回跟那女人去广州,不会有啥事吧?”

艾军一愣,猛然明白了妻子说这话的意思,朝她挥挥手,笑道:“瞧你都想哪儿去了!”

冬云脸一红,不好意思地低头回进屋里,把门关上了。

当艾军来到市中心广场时,施海燕早已等候在这里了。她见艾军没有失约,很高兴,问:“你吃饭了没有?”

艾军回答说:“吃过了。”

施海燕说:“我真羡慕你呀。”

艾军奇怪地看着她,问:“我现在既没权,也挣不来钱,你羡慕我什么呀?”

施海燕叹了口气:“你虽然生活过得清贫一点,但有个好妻子,而我呢,唉——除了有钱,什么都没有了。”

艾军听到施海燕说这些,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出于礼貌,他并没多说什么。

施海燕看出来艾军对她还存有戒心,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想勾引他哩,顿时感到有些尴尬,也不再说下去了,将脸扭向马路这边,望着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流,佯作叫车的样子。

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轿车,从后面驶过来,施海燕刚抬起手,车便“嘎吱”一声停住了,还不等她拉开车门,招呼艾军跟她一起上车,却出乎意料地从车里钻出一个女人来。

“你……”艾军惊讶地叫了一声,他万万没有想到,从出租车里下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平时从来舍不得叫车,连买几根葱都要跟人讲半天价的妻子冬云。

冬云也不顾施海燕在场,一头扑到艾军跟前,不容分说,拉着他就往出租车里拽:“军,咱不要她那一千块钱了,咱回家去。”

“咋啦?”艾军的心里“怦怦”跳,“冬云,家里出啥事了……”

“没事。我就是不让你去广州。”冬云急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这么说,是你对我不放心?后悔了,是不是?”艾军问道。

冬云紧攥着丈夫的手,憋了半天,说:“咱……咱家里不能没有你……”

施海燕站在一边,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下意识地朝远处走了几步,背过身去,不忍再看这对夫妻分别的场面。

过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艾军朝施海燕走过来,他望着她那泥塑般孤零零的背影,低声说:“对不起,我妻子要我回家,我不能去了……”

“我知道。”施海燕默默地咬住嘴唇。

“飞机票钱,我以后会挣钱还你。”艾军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

施海燕无力地摆摆手:“不用了,我不缺钱……”

冬云忍不住从后面走上来,插嘴道:“不,哪怕我们全家不吃不喝,这钱以后是一定要还你的。”

施海燕望着冬云那张像晚霞一般在燃烧着的脸,愣了片刻,什么也没说,一挥手,叫了辆出租车,也不给他们打招呼,钻进车里,走了。

艾军和冬云两口子,望着远去的出租车影,谁也没说话。

最后,还是冬云先打破了沉默,问艾军:“是不是你违约不去,她很难过?”

艾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的,她很难过……”

“为什么呢?”冬云不解地问,“我们不是答应还她钱的么?”

艾军摇摇头:“这和钱没关系……”

“那为什么?”

“因为……”艾军沉思着说,“因为咱们有家庭的温暖,她没有……”

是这样!冬云霎时觉得眼前一亮。她紧紧依偎着艾军,仿佛有股暖流涌遍了全身。

艾军悄悄用手捅了一下冬云,开玩笑说:“你看你办的傻事,今天眼睁睁把快要到手的一千块钱给扔了。你不后悔?”

冬云自豪地说:“我不后悔。”

“那我要是还不答应你去蹬三轮呢?”

“不蹬就不蹬吧,只要我们一家人和和睦睦,就是日子再苦点,我也知足了。何况现在政策这么活,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没有过不了的难关。”

两口子手挽着手,高高兴兴地回家。太阳照在他们身上,好暖和,好暖和……

(雷国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