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伪满时期,发生在辽南的一件怪事。
阎大头从二十二岁开始做刀斧手,做到四十四岁了,还舍不得撇开老行当。二十几年下来,他把该砍不该砍的脑袋砍掉无其数,错杀多少与他无干系,杀令一下,他不动家什能行吗?
说起来,阎大头也是苦出身,自小没有父母,是姐姐辛辛苦苦把他拉扯成人,又是姐姐跑里颠外给他说上媳妇的。姐姐看他有了贴心人,这才把自己嫁了出去。对于阎大头,姐姐的恩情重于父母,所以他把姐姐的儿子当作自己儿子待,有一口好吃的都填进外甥嘴里。外甥也乖巧,舅舅家劈柴、打水、推碾拉磨之类的碎活,得便就帮着干,舅舅没有白疼白爱他。
可就是这么个心肝宝贝,十七岁这年为一口窝囊气跟人动了武力操,一铁锹铲去揭掉个天灵盖,犯了人命案,被打入死囚牢。姐姐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找上弟弟,求他想个法子救救儿子的命。
阎大头虽说是衙门里的人,却管不了衙门里的事,职贱位卑呀,管得了的只有自家手里的那把鬼头刀。他想了想,对姐姐说:“这次处斩的人不下三十个,人多难免乱,一乱就有机可乘。别的死犯咱不管,单‘杀’外甥这点事还办得到。刀刃不朝下不是割不下脑袋吗?咱不妨来个刀背朝下。可有一宗,待刀背在脖梗上一去一回拉完一个来回,外甥必须立即往前蹿,早了、迟了都会露破绽。前头便是堆尸倒的黄泥坑,窜进尸倒堆里那么一猫,瞅个什么空子还逃不出去?”
姐姐觉得这办法行得通,便借着探监的机会,把这个安排从头至尾讲给儿子听,叫儿子千万记在心里,别误了大事情。儿子也认了真,牢子不在身边的时候,便一遍遍跪曲双腿,运足气力,演习生命攸关的那一蹿。
到了执刑的那日里,杀人场上果然横着跪起老长一排死囚犯。一人身边守候着一个刽子手。外甥斜一下眼,见守候在身边的正是舅舅,心里托起好大个底。为防万一,又小声问了舅舅:“妈妈说的可都准?”舅舅低声回了个“准”字。
这阵子里,阎大头别的都不去想,只想刀刃朝上还是朝下;别的都不去看,只看刀背朝下还是朝上。他想着看着,看着想着,不知不觉乱了脑子花了眼,待追魂炮声一响,只知道习惯地把刀往前一推,再往回一拉,都早忘记应该刀背朝下刀刃朝上了。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也不敢看一眼刀下的外甥身首分离没分离,转身飞步离开了杀场。
阎大头不知外甥死去还是活着,心里总梗着块病疙瘩,回到家兀自一人喝闷酒。
几大杯下肚,忽听外面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这个杀过多少脑袋都不曾眨一下眼的人冷丁打起了哆嗦。他心想:若是外甥活着,这门怕是捕快敲起的,要咱命来了;若是外甥死了,这门怕是姐姐敲起的,算咱账来了。
随着门扇“吱呀”一声响,谁知进来的既不是捕快也不是姐姐,而是活生生的外甥。
只见外甥猫儿悄儿地靠上前来,气喘吁吁地一边哭一边说:“舅啊,外甥遵照您的叮咛逃出黄泥坑,逃进老林里,正想远走高飞,忽然想起此一去不知今生今世能不能再见到舅舅一面,这救命之恩没法补报怎么能行,就转了回来,外甥给舅舅磕个头吧。”
外甥说着便跪下去,声泪俱下地磕起头来,一个,二个,三个。第三个头磕下去,却没抬起来。
没了哭声,断了泪流,舅舅怕外甥拖延久了被捕快追来再丢了命,便上前扶了一把,催他快逃。谁知这一把没把人扶起,倒把个脑袋从脖梗上“吧嗒”一下齐刷刷地掰了下来,鲜血“咕嘟咕嘟”冒了他一身。
原来刚才杀场上阎大头的那一刀,竟是刃口朝下使的劲。
被割掉的脑袋,竟然能留在脖梗上那么久的时间,办完那么多的事情?
阎大头眼见那颗脑袋在地面上悠啊悠啊地转,觉得比来了捕快更可怕,比来了姐姐更揪心,一腚墩坐下去,再也没起来。
(白清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