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了很久,拉姆斯发现一片孤悬不动的白云。它上面是片片贸易风云,在蓝天背景上迅速向西飘着。他知道这片静止的白云是海岛的象征。在晴朗的日子里,太阳照射着海岛,与周围的海面相比,陆地产生了较热的空气流。热空气上升后就形成这片白云,固定地悬在海岛上空。白色的军舰鸟在天空盘旋着,远远就能听见它们的聒噪声。再往前游,海岛上棕榈树的树稍在地平线下慢慢探出头。海岛的高度很低,白色的拍岸浪把海岛全遮住了,只有当三人浮上浪尖时才能看到岛上的全貌,那上面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
他们绕过迎风面,在背风面靠近海岛。拉姆斯迫不及待地趟过去,踏上海岛的土地——他已经270年没有踩过土地了!白色的沙滩平坦而柔软,热呼呼的沙子烫着他的脚心,非常舒适,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安心的感觉。沙滩上堆满了白色的碎珊瑚,几棵大树的树干躺在沙滩上,树皮已经被潮水剥净,天长日久的曝晒和潮水的冲刷,使树干变得雪白。到处是血红色的寄居蟹,身上背着偌大的贝壳。一只招潮蟹正在舞动着它大得不相称的左螯,听见动静飞快地逃走了,钻到一个洞里。拉姆斯想去追它,但一条腿忽然全部陷进虚沙中。一只海燕嘎嘎惊叫着从沙里飞出来,在他头顶盘旋。原来,他不小心踩到一个海燕窝,说不定里边还有几只鸟蛋呢。
杰克曼和索朗月都留在水里,只露出脑袋,笑嘻嘻地看着“雷齐阿约”孩子气的举动。过一会儿拉姆斯回来了,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激动不大符合“雷齐阿约”的身份,便自嘲道:
“陆地——这才是我真正的家啊。没办法,所谓老树不能移栽,我的根已经扎到陆地上了。杰克曼,去你家吧,你的家在哪儿?”
“呶,就在那儿。”
他看到在左边的海岬,紧挨水面之上有一处礁岩的凹槽,大概是海浪长期拍击造成的。那个浅浅的凹槽中躺着几个人,这会儿已经看到来人,有两人跳入水中向他们游来。是两个女人。一个是杰克曼的妻子安妮·杰克曼,一个是他的女儿苏·杰克曼。这位姑娘就是百人会给他挑选的海人妻子了。以人类的标准衡量,苏苏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红色的长发垂到腰际,胸脯丰满,腰肢纤细,两腿修长,只有长长的蹼足和稍显异样的鼻孔不合陆生人的审美标准。她们游过来,安妮恭敬地向“雷齐阿约”问候,苏苏则天真地上下打量拉姆斯,毫不掩饰对他的浓厚兴趣。
拉姆斯想,她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候选妻子”的身份了,这会儿是在审视她的夫君吧。对这么一个妙龄女子,拉姆斯不太敢直视她的裸体,而苏苏的盯视肆无忌惮,不过那里面不含肉欲的成份。
后边还有一位年轻男子,是杰克曼的儿子约翰。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在父亲的催促下,不大情愿地过来,同拉姆斯见了面。
苏苏向索朗月游去,亲热地挽住女海豚人的头部,她们两个早就认识,一直是亲密的谈伴,而这会儿可谈的东西更多了——关于她们共同的丈夫雷齐阿约。这会儿拉姆斯的目光被杰克曼的“家”吸引住了。虽然在长眠之前,他和覃良笛已经在海岛上度过15年鲁滨逊式的生活,但杰克曼之家的简陋还是让他吃惊。这儿没有任何简单的家具,只有几团海草窝在地上,肯定是各人的床铺。所谓家,只是一个能够遮挡太阳直晒、能稍稍减轻海浪冲击的石窝罢了。杰克曼看懂他的疑问,解释道:
“你知道,海人的家不能离开海水太远,以便在往返时尽量减少紫外线和宇宙射线的幅射量。再说,我们的皮肤已经不能长期暴露在空气中了。所以海人都把家安在沿岸的岩洞里,但沿岸的岩洞数量毕竟十分有限,甚至可以说,栖身地的数量直接限制了海人的数量。”
拉姆斯怜悯地看着他的“家”,不由痛苦地回想起陆生人类的力量。那时人类可以凿通海峡,夷平大山,把几千吨重的物质送上太空。而现在,他们甚至无法用人工的办法在海边凿几个可以容身的岩洞!并不是他们缺少干这些工作的智慧,而是因为,任何这类工作发展下去,都要求有工具、动力,要求恢复陆生人那样的物资供应系统,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下去,最终势必造成“陆生生活”的复辟,而这是今天的环境不允许的。
没有办法。海人从陆上回到海里时不得不抛弃很多东西,正像回到海里的中爪兽不得不抛弃四肢。
小约翰看出雷齐阿约的怜悯,阴阳怪气地说:“尊敬的雷齐阿约,不必可怜我们。我们对这种境况很满意了。不管怎样,还有海豚人呢。海豚人如此繁荣昌盛,足以让你感到欣慰了。”
杰克曼看看他,回头对拉姆斯说:“我儿子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愤世嫉俗者,你不必理他。”
小约翰的面孔涨得通红,想说一些更尖刻的话。正与索朗月窃窃私语的苏苏回过头笑道:“我哥哥是个军国主义者,他时刻在盼望着成为凯撒、亚历山大、成吉思汗甚至希特勒呢。他常说,总有一天,他会让海人重新成为这个星球的主宰。”
约翰恼羞成怒,悻悻地返回他的“床”,躺下,不再理睬这边的谈话。拉姆斯宽容地说:“看来你儿子有一个心结,也许我能解开它,以后有时间我同他多谈几次。”他问杰克曼,“这个岛上的海人家庭有多少?”
“有32家,一共153人。我领你巡视一遍吧。”
拉姆斯看看身后的索朗月,他想巡视海人社会,但不愿让索朗月陪伴,便说:“以后吧,我们可以慢慢来。现在,该吃午饭——不,是该吃晚饭了吧。”
他们开始准备晚饭,杰克曼一家人跳入水中,分散游走。等他们返回时,每人手里或嘴里都有一条鱿鱼、小鲭鱼或一捧灯笼虾。索朗月噙来两只彩色鳌虾,放到拉姆斯的手掌中。鳌虾在他手心中蹦跳,颜色十分鲜艳。这种虾如果放在油中煎一下很美味的……拉姆斯摇摇头,拂去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摘去虾须和虾鳌,把生虾塞进嘴里咀嚼着。其它海人的进食比他快得多,他们与海豚人吃食物的习惯一样,牙齿只用来把食物撕成小块,然后便不加咀嚼吞下去。苏苏也在撕吃一只鱿鱼,这会儿她的模样一点也不“淑女”了。
太阳慢慢沉入海水中,广阔的海面上跳荡着金光。金光慢慢消失,天边还留着明亮的余光。晚饭后,拉姆斯迟疑片刻,对索朗月说:“索朗月姑娘,天色已晚,我该休息了。你是否先回海里?我想单独待两天,静下心,想想我该如何生活。”
索朗月迟疑着,心里其实也相当困惑。这个男人是“雷齐阿约”,是她在5年的守候中爱上的男人。但这些敬仰或爱情都是概念化的。当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来到她身边——他与自己的差别太大了,互相沟通相当困难,她的确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拉姆斯苦笑道:
“索朗月,我不是你们的雷齐阿约,我只是被时代之潮抛上沙滩的一条可怜的小鱼。我曾经和覃良笛创造了海人……和海豚人,但你们发展到今天,已经超过我的适应能力。也许我最好的归宿是重回冷冻柜中。好,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让我在杰克曼家中待几天,好好想一想。毕竟海人的身体同我是最接近的。索朗月,如果需要帮助,我会立即召唤你。”
在杰克曼翻译之前,索朗月凭拉姆斯的语气,已经触摸到他的阴郁和怅惘。是啊,雷齐阿约并不是大智大能的上帝,他是个普通人,独自被抛到270年后陌生的世界。索朗月看着他,心中溢出母亲般的怜爱,一时冲动之中,她忽然从水中窜出来,用长吻去吻拉姆斯的嘴唇。拉姆斯一惊,下意识地用手把她推开,不过他马上醒悟到自己的唐突,忙俯下身,温柔地抚摸索朗月的脊背。那柔嫩的皮肤给他以快感,他感觉到,触手所及,索朗月的皮肤泛起一阵阵颤栗。他用玩笑口吻掩盖了复杂的心情:
“啊,别生气,索朗月姑娘,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来接受一个异类妻子,虽然我知道,从精神层面上说,我们都是人类,是陆生人文明的传承者。但是毕竟……给我点时间,好吗?”
索朗月已经平静下来,仰望着他,吱吱了一阵。杰克曼为她翻译着,显然索朗月十分动情,因为连翻译也被她感动了:“雷齐阿约,我怎么会生气呢。我对你来说还是个陌生人,但你在我眼里,却是个交往已经5年的熟人了。我熟悉你身上的每一根汗毛,我时刻渴盼着挽着你的臂膊散步,哪怕我也像小人鱼那样,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刀尖。不管你是否能接受我,我都要把我的爱情奉献给你。你知道,飞旋海豚人是泛式婚姻,但我已经准备改变我的宗教信仰,”她笑着说,“我会把你做为我唯一的丈夫。”
杰克曼翻译完了,大家都静默一会儿。尽管拉姆斯对海豚人心存芥蒂,但他不能不承认,这位异类的雌性从感情世界上说,与人类没有任何不同。那边苏苏警惕地喊着:“爸爸,你干嘛为索朗月翻译得这样动情!可不能让索朗月把雷齐阿约的心给占满了,得给苏苏留一半呢。”
几个人都笑起来,冲淡了刚才过于凝重的气氛,只有远处的约翰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天幕上是他十分熟悉的南天星座。285年前,他和覃良笛逃离人群,来到南太平洋的小岛上,着力培育海人。在小海人尚未出生时,每天晚上他们都偎依着坐在礁石上,仰视着深邃的星空。覃良笛是个生物学家,天文知识比较贫乏,而拉姆斯做为核潜艇艇长有足够的星座知识。他常常向覃良笛讲解:这是南十字星座,赤经12度,赤纬60度;这是显微镜星座,赤经21,赤纬35;这是印弟安星座,赤经21,赤纬55;这些南天星座在北半球都能看到,不过它们在北半球的星空中都不能升高,一般就在地平线附近游荡。那是天燕座,赤经16,赤纬75;那是南极座,赤经22,赤纬85……这些星座在北半球永远看不到。
他说:这些知识很有用的,如果有一天你得独自穿越辽阔的海域,可以依照天上的星座来辨别方向。也许,后来覃良笛突然离开他而消失在大洋深处时,就真的用上了这些天文知识?
从杰克曼的“家”中向外望,漆黑的天幕和漆黑的海面在无限远处相接。天上撒满了星星,海上也撒满星星。不过,海里的星星并不天上星星的投影,那是无数发光的微生物或小虾造就的。天上的星光在闪烁,海里的星光在浮动。有时,一群飞鱼突然跃出水面,在远处溅落。溅落处的发光生物受飞鱼的惊吓,亮光瞬间会更明亮。
杰克曼的家离海水很近,涨潮时海浪几乎能拍到石坎之下,落潮时也不过降下一米左右。海水时时溅进来,哗哗地浇到他们身上。不过杰克曼全家对此丝毫不在意,拉姆斯想,他们一定是特意选择这样的高度,以便能时时浸润在海水里,因为他们的皮肤已不能忍受干燥了。
全家人请拉姆斯睡到最里面。拉姆斯让杰克曼紧贴着他睡,他有很多话要问。苏苏毫不犹豫地睡到拉姆斯的另一边。当他和杰克曼谈话时,苏苏用带蹼的手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脊背和胳臂,她的长发和乳胸时时擦着拉姆斯的后背,弄得拉姆斯紧张地团紧身体。可能苏苏认为,她已经是雷齐阿约的妻子了,用不着等待拉姆斯的“确认”;也可能这是海人少女示好的一种习惯(时隔270年后,拉姆斯对海人能有多少了解呢)。约翰则远离他们,睡在另一个角落里。不过,这个落落寡合、郁郁寡欢的小伙子并非对雷齐阿约不感兴趣,黑暗中,他一直灼灼地盯视着这边。
拉姆斯决定向杰克曼打听一些最迫切的问题。他曾打算把所有的问号都藏在心里,以维持“雷齐阿约”的权威,但现在他认识到,如果对海人和海豚人社会没有起码的了解,那他的权威只会更快地垮掉。所以,如果他不得不袒露自己的无知,那至少要把知情人控制到最小的范围。
在喧闹的海浪声中谈话比较困难,不过这也有个好处,使家里其它成员听不清他们的谈话。身后的苏苏毕竟年轻,这会儿已停止动作,传来轻微的鼾声。安妮和约翰那边没有动静,看来也睡着了。拉姆斯说:
“杰克曼,虽然我是海人和海豚人的雷齐阿约,但睡了270年后,你们今天的很多情况我是不熟悉的。请你给我讲一讲,好吗?”
“当然,你想知道什么?”
“在我和覃良笛培育海人时,我们曾设想过充分利用陆生人残存的物资,建立海人的信息传承机制。当然,电脑、芯片这类东西无法再用了,它们太依赖于工业环境。但我们至少可以用铅笔和纸张,陆生人留下的这类东西够海人用上几百年的。至于几百年后怎么办,到时再说吧。但我现在发现,你们已经彻底摒弃了文字和书写工具,而没有文字的民族充其量只能是一个半开化的民族。可是,从你们的言谈举止来看,你们并没有脱离文明的浸润。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