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上次“大笨脚”吃猩猩草的那片草原边,又稍微往西走了几步。干旱的天气吸去了大部分水,沼泽露出一大片干燥坚实的土地。那些池塘也清晰地显露了出来,它们已经退出克拉莎草丛。此刻还漂在水面上的,就只有睡莲叶了。一只“蓝彼得”从他们面前跑过,黄色的腿和五彩斑斓的脸耀眼夺目。一阵微风拂过沼泽,带起阵阵涟漪。霎时间,睡莲叶轻轻摇晃,宽大的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个浅滩够大,”彭尼说,“月色也正好。”
他为两根钓竿都缠上线,又绑上了鹿尾毛浮子。
“好了,拿上你的浮子,去北端钓,我在南边碰碰运气。别大惊小怪的,赶紧走。”
乔迪站了一会儿,看爸爸老练地把鱼线抛过塘面。那不住翻飞的手势,真是让他叹为观止。浮子落在了一丛睡莲叶边上。接着,彭尼慢慢地拉着它趟过水面。它浮浮沉沉,活像条乱扭着身子的虫子。没有鱼来咬钩。彭尼拉回鱼线,又抛回原处。河底杂草丛生。他冲那些看不见的鱼儿叫道:
“嘿,老爷子,别再弯腰坐在那儿了,我已经看见你了!”他缓缓地拉动浮子,“放下烟斗,快来吃饭吧!”
乔迪简直被爸爸的表现迷住了。他强忍着继续看下去的冲动,走向池塘的另一边。好一阵子,他的竿都抛得糟糕透了。不是鱼线缠在一起,就是把浮子抛到了最不恰当的地方。要么就是把线抛过了狭窄的塘面,直接被坚韧的克拉莎草缠住了鱼钩。然后,他的动作渐渐协调起来。他感觉自己的手臂划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弧度,腰也弯得正是时候。浮子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他想要的位置——一丛柳枝稷边。
彭尼叫道:“干得好,儿子。就让它在那飘一会儿,然后做好准备,再开始拉。”
他不知道爸爸在观察自己,猛地紧张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拉扯着钓竿,浮子蹦蹦跳跳地越过水面。突然,水面涌出一个漩涡,忽地闪过一抹银白。接着,一张足有煎锅大小的嘴猛地吞掉了浮子。乔迪感觉线那头突然像磨石般沉,似有一只野猫在拼命挣扎,几乎把他拉得失去平衡。他打起精神,极力克制这股难以抗拒的激动。
彭尼大喊:“放轻松,别让它钻到香水莲下面去了。钓竿往上提,不要给它喘息的机会!”
彭尼任由他一个人手忙脚乱。乔迪拉线拉得手臂都开始发疼了,他不敢太用力,怕把线拉断,可又不敢放松一寸,唯恐片刻的懈怠,就会失去这条大家伙。他希望爸爸能指点迷津,为他带来些许奇迹。这样,他或许就能把鱼儿拉上岸,结束这场痛苦挣扎。那鲈鱼也生气了,一头扎向草丛。鱼线可能被草茎缠住,这样,它就能逃出生天。乔迪突然灵光一闪,要是拉紧钓线绕着塘岸走,没准儿能把鲈鱼引到浅水区,然后在塘边把它抓住!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行动起来。他真是迫不及待地想扔下钓竿,拽起鱼线,牢牢地抓住对手。他开始往塘边走,接着猛一提钓竿——那鲈鱼果然被拉上了岸,落在草地上拼命挣扎。他连忙扔下钓竿冲过去,把战利品转移到绝对安全之处。这条鲈鱼少说也有十磅。彭尼跑了过来。
“儿子,我真替你骄傲。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乔迪站在那直喘气。彭尼一掌拍在他后背上,跟他一样兴奋。乔迪不可置信地俯视着这条鱼结实的身子和巨大的肚子。
“我觉得,这简直跟抓到‘大笨脚’一样棒。”他说。两人拍打着对方的背,都咧嘴笑了。
“现在,我得赢过你才行!”彭尼说。
他们各自选了个池塘,彭尼大叫着自己被打败了。于是,他转而用手钓线和小虫,钓起巴克斯特妈妈要的欧鳊来。乔迪抛了一次又一次线,水面上却再也没有涌起疯狂的漩涡,没有鱼儿高高跳起,也没有那拼命挣扎的重量了。他钓起一条小鲈鱼,连忙提起来给爸爸看。
“扔回去,”彭尼喊道,“我们没必要吃它。等它长得跟刚才那条一样大,我们再回来捉它!”
乔迪不情愿地放下小鱼,看着它游走。不管是钓鱼,还是狩猎,除了可以吃或可以养的,其他的爸爸都一概不准捕。随着春阳最后一道弧光的隐没,再钓一条大鱼的希望也破灭了。他悠闲地抛着线,为手臂和腰肢越来越灵活的动作欣喜不已。此刻,不仅月色不适合垂钓,也过了鱼儿的觅食时间,再没有鱼来咬饵了。突然,他听见爸爸鹌鹑般的口哨声,这是他们猎松鼠时的暗号。乔迪放下鱼竿,回头望了一眼,确保自己还能认出那片为避免日晒、用来遮蔽鲈鱼的草丛。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朝唤他的爸爸走去。
彭尼悄声说:“跟上,咱们悄悄地靠过去。”
他伸手一指:“那些高鸣鹤在跳舞呢!”
于是,乔迪看见了远处那群巨大的白鸟。他觉得,爸爸的眼睛简直跟鹰眼似的。他们四脚着地,慢慢地朝前爬去。彭尼时不时便卧倒在地,惹得乔迪也跟着趴下去。终于,他们来到一丛高高的克拉莎草前,彭尼示意,就躲在这后面。那些鸟如此之近,乔迪觉得,自己似乎都能用这根长长的钓竿触到它们。他睁大眼睛,数了数那些放声高歌的鹤,一共十六只。
鹤群跳的沙龙舞简直跟卢西亚镇上的一模一样。两只洁白的鹤笔直地站在一旁,发出一种半是高鸣、半是歌唱的古怪乐声,旋律和舞步都不规律,别的鹤则围成一圈,圈子中央,几只鹤按逆时针方向不停地移动。两位“乐师”奏乐,“舞者”们则扬起翅膀,交替着抬脚而舞。它们把头深深地埋进雪白的胸脯里,抬起,又埋下,无声的动作显得既笨拙,又优雅。这是一场庄严的舞蹈。翅膀翻飞,上下间犹如舒展的手臂。外圈的鹤曳足而行,转了一圈又一圈,中央的那群鹤则陷入一种缓慢的狂热中。
突然,所有动作都戛然而止。乔迪以为舞蹈结束了,或者就是他们这两个闯入者被发现了。两位“乐师”踏入圈子,另外两只接替了它们的位置。片刻的停顿后,舞蹈又开始了。清澈的沼泽倒映出鸟儿们的身影,那是十六个雪白灵动的身影。一阵夜风拂过,克拉莎草丛轻摇着弯下了腰。水面荡起层层涟漪。落日的余晖为这些白色的身影染上了一抹瑰色。它们仿佛一群神鸟,在神秘的沼泽翩翩起舞。克拉莎草随着它们轻摆,清浅的塘水和脚下的泥土,似乎也动了起来。大地、斜阳、晚风和天空,都随着这群鹤舞起来了。
鹤群们扬起翅膀时,乔迪觉得,自己的手臂似乎也随着呼吸起起落落。太阳已经落到克拉莎草丛后去了。沼泽一片金黄。高鸣鹤也被染成了金色。远处的硬木林已经一片幽暗。夜色爬上莲叶,水也变黑了。鹤群比任何云朵、白夹竹桃花或百合都白。突然,它们全都飞了起来。也许是这一小时的舞蹈已经结束,或者是一条大嘴鳄鱼钻出水面,惊飞了它们吧。乔迪虽然无法确定真实原因,但它们就是飞走了。夕阳下,它们绕了一个大圈,那种只有飞行时才能听见的奇特鹤唳久久不歇。接着,它们排成长长的一列,消失在西方天际。
彭尼和乔迪直起腰,站了起来。蹲伏了那么久,两人都有些腿脚抽筋。克拉莎草丛已经沉浸在一片暮色里,池塘几乎都看不清了。暮色四合,整个世界都渐渐融入黑暗之中。他们转向北方,乔迪找到了他的鲈鱼。两人折向东方,把沼泽远远地甩在身后,然后又转向了北方。夜色渐浓,小径也愈发幽暗起来。他们在小径与丛林小道交会处再次东转,才完全确定没走错路。因为丛林小道两旁的植物已经茂密得犹如两道墙。灌木丛里一片黑暗,小道犹如一条深灰色的沙质长地毯,落脚无声。不时有小动物从他们面前窜过,闪入丛林。一头豹的嘶吼声远远地传来,夜鹰呼啸着从他们头顶掠过。两人一言不发,默默地走着。
家里,面包已经烤好等着他们,长柄平底锅里的猪油也已经烧热了。彭尼点燃一根多脂松材做火把,举着去畜栏干杂活。乔迪在门廊后借着炉火的一束微光杀鱼刮鳞。巴克斯特妈妈把鱼块裹上粗粉,炸得酥脆金黄。一家人埋头大吃,话都顾不上说了。
巴克斯特妈妈问:“你们这两家伙怎么了?”
他们还是一声不吭,因为他们的心思既不在吃上,也不在这个女人身上。父子俩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在对他们说话。他们刚刚目睹了一场世间罕有的奇景,还沉浸在那惊人的美丽中,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