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迪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有时候,他简直想溜进丛林,从星期五一直睡到星期一。日光已经穿过东窗,照进他那间小小的卧室。他还是无法确定唤醒自己的到底是这淡淡日光,还是桃树上嘈杂的鸡群。他听见它们扑棱着翅膀,挨个儿跃下栖息的树枝。此刻,日光已浮现出一抹橘色。晨曦中,垦地那头的松林还是黑压压的一片。四月的太阳升得早,所以此刻应该还不算太晚。自己醒过来,总好过等妈妈来唤。他舒服地转了个身,床垫里干燥的玉米壳沙沙作响。窗下,那只多米尼克公鸡已经扯着喉咙,欢快地叫唤起来。
“叫吧,叫吧,”男孩说,“看你能不能把我叫起来。”
东方那一条条明亮的光线越变越粗,渐渐融到了一起。一道璀璨的金光猛地扫过松林。乔迪正目不转睛的当儿,太阳升起来了。看起来,那太阳就像一口挂在枝叶间的巨大铜锅。一阵微风好似被不断增强的光线推挤着,从瞬息万变的东方拂了过来,撩得屋里的麻布窗帘上下翻飞。微风飘到床前,吹到身上,竟有种拂过干净皮毛时的清爽柔软之感。他躺了会儿,在舒服的被窝和新的一天之间来回挣扎了老半天,才钻出被窝,踏上鹿皮地毯。裤子就挂在近旁,衬衫也恰好翻到正面。他穿好衣服,这下不用再睡觉了,眼前就是新的一天!对了,还有厨房里飘出的烤饼味儿。
“早啊,妈妈,”他站在门口说,“我真喜欢你,妈妈。”
“你多半跟那些猎狗和畜生一样,只有肚子饿了,才会喜欢端着盘子的我吧!”她说。
“你端盘子的时候最漂亮了。”他笑着说。
他吹着口哨走到洗脸架前,把洗脸盆浸到木桶中舀满水。然后,他把脸和手都埋进水里,却决定不用那块强碱皂。他用手指把湿发分开又抚平,接着拿下墙上的那面小镜子,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妈,我可真丑。”他嚷道。
“这个嘛,自从有了巴克斯特这个姓,就没出过一个好看的巴克斯特。”
他冲着镜子皱了皱鼻子。这动作让鼻梁上的雀斑都挤到了一起。
“我想像福里斯特那家人一样黑。”
“你该骄傲幸好你没有,那些家伙的心眼也一样黑。你是个巴克斯特,所有巴克斯特都是白的。”
“怎么说得好像我跟你没关系似的。”
“我家人也很白,只是都不瘦弱罢了。你要是学会干活,估计便跟你爸一模一样了。”
镜中的那张小脸颧骨高高的,虽然满是雀斑,面色也有点苍白,却很健康,宛如一块上好的细沙地。每次上教堂或在卢西亚镇做什么事时,他那头淡黄色的乱发,倒是让他苦恼不已。无论爸爸如何细心修剪,每月临近满月的那个周日清晨,脑后还是会长得东一丛西一簇的,被妈妈戏称为“公鸭尾”。他有双大大的蓝眼睛。每次蹙起眉头认真读书,或好奇地打量什么东西时,它们都会眯成一条缝。只有在这时候,妈妈才会说他不愧是自己的亲骨肉。
“这下才有点儿像我们阿尔方斯家的人。”她说。
乔迪转向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耳朵,不是看是否干净,而是想起了有天莱姆·福里斯特一只大手揪着他下巴,另一只揪着他耳朵的痛。
“小子,你简直长了对负鼠耳朵嘛。”莱姆说。
乔迪冲着镜子龇牙咧嘴了一番,把它挂回到墙上。
“我们要等爸爸一起吃早饭吗?”他问。
“当然。如果把所有东西都摆到你面前,等他回来估计就剩不了多少咯。”
他迟疑地站在后门边。
“你可别开溜。他不过是上谷仓去了。”
他听见老朱莉娅雄鹿般兴奋的吠声从南边马里兰栎林远远地传了过来,他觉得自己似乎还听见了爸爸下指令的声音。于是,他赶在妈妈厉声阻止前,一溜烟儿地跑了。妈妈也听见了犬吠声,连忙追到门口,冲乔迪的背影直嚷嚷。
“你们爷俩别跟那笨狗跑远了,我可没心情等你们在林子里溜达完了,再回来吃早饭。”
此刻,他再也听不到老朱莉娅或爸爸的声音,唯恐好戏落幕,入侵者已经逃之夭夭。没准儿,那家伙把爸爸和老狗也引跑了。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奋力挤过马里兰栎林。突然,耳边传来了爸爸的声音。
“慢点,儿子。做什么事都会等着你的。”
他猛地停住脚步。一旁的老朱莉娅浑身颤抖,但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出于激动。爸爸俯视着黑母猪贝齐支离破碎的尸体。
“它肯定听到了我的挑战,”彭尼说,“儿子,瞧仔细了,能看出我发现了什么吗?”
母猪的残骸让他一阵恶心。爸爸的目光已经越过死猪,望向远方。老朱莉娅灵敏的鼻子也跟着转了过去。乔迪来回走了几步,仔细端详了一番沙地。眼前的足迹让他热血沸腾,没错,是熊的脚印!而且,那块帽顶般大小的右前掌足迹,缺了一根脚趾。
“大笨脚!”
彭尼点点头。
“你还记得它的足迹,我真为你骄傲。”
两人一起俯下身,仔细研究那些足迹来去的方向。
“这不就是我说的把仗打进了敌人大营么。”彭尼说。
“爸爸,狗竟然一只也没叫。至少我是睡着了,啥也没听见。”
“一只也没叫,它沾了风向的光,你以为它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它像抹影子般潜进来,干完那点儿卑鄙勾当,就赶在天亮前溜了。”
乔迪的脊背一阵发凉,脑中浮现出那个黝黑的巨影。那大如棚屋的影子在马里兰栎林中移动,然后举起一只巨大的熊掌,猛地挥向熟睡中的温顺母猪。接着,白森森的獠牙咬住了贝齐的脊椎,撕扯碾咬,嵌进那温暖跳动的血肉中。贝齐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求救的惨呼。
“它已经吃饱了,”彭尼指出,“它只吃了一口。熊刚从冬床上下来时,胃口都不大。这便是我如此痛恨熊的原因。别的动物捕食,跟我们大多数人一样,都是吃多少杀多少,一点都不浪费。熊却跟有些人一样,为了杀戮而杀戮。你只要看到熊的脸,就知道它是多么冷血的动物。”
“要把老贝齐抬回去吗?”
“肉虽然撕烂了,但估计还能做香肠。对了,还有猪油。”
乔迪知道自己应该为老贝齐难过,可他实在忍不住满心的雀跃。突然爆发在巴克斯特神圣领地内的杀戮,已经让那头五年来逃脱了所有家畜主人追捕的大熊,成了他的仇人。他疯狂地想立刻展开狩猎。同时,他也有些害怕,“大笨脚”已经打到家门口来了。
他抬起母猪的一条后腿,彭尼抬起另一条,两人合力拽着它往屋里走去。朱莉娅迟疑地跟在他们脚边,这只老猎熊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立刻去猎熊。
“我发誓,”彭尼说,“我绝对不敢把这事告诉你妈。”
“她肯定会大发雷霆。”乔迪附和道。
“贝齐是多好的一头母猪啊,天啊,它多好啊。”
巴克斯特妈妈正站在门边等他们。
“我叫唤半天了,”她冲他们嚷道,“你们怎么瞎晃悠了那么久,弄了什么回来呀?哦,天啊,天啊,我的母猪!我的母猪!”
她一下子抡起胳膊,彭尼和乔迪赶紧挤过门边,钻进屋里。接着,她也哭号着跟了进来。
“儿子,我们去把肉挂到横梁上,”彭尼说,“这样狗就够不着了。”
“你们倒是说说,”巴克斯特妈妈说,“至少得告诉我,它怎么会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撕成条条了。”
“妈,是‘大笨脚’干的。”乔迪说,“那清清楚楚就是它的脚印。”
“那些狗呢?都在垦地里睡大觉?”
三只狗闻到新鲜血肉的味道,都寻了过来。她一抬手,冲它们扔了根棍子。
“你们这些靠不住的家伙!光吃饭,不干事!”
“没有一只狗,能像熊那么聪明。”彭尼说。
“它们可以叫啊。”
她又扔过去一根棍子,狗儿们只得灰溜溜地跑了。
一家人走进屋。困惑的乔迪首先进了厨房,早餐的香味已经让他心痒难耐,但心烦意乱的妈妈还是注意到了他的举动。
“赶紧过来,”她叫道,“把你那双脏手洗干净。”
他只得跟爸爸一样,也站到洗脸架旁。早餐已经摆上桌。巴克斯特妈妈坐在那儿,悲痛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一口也没吃。乔迪却装了满满一盘子食物,有燕麦、肉汤、烤饼和脱脂乳。
“不管怎样,”他说,“现在,我们可以吃上好一阵子肉了。”
巴克斯特妈妈转向他。
“现在有肉,今年冬天就没有了!”
“我再去找福里斯特家要头母猪。”彭尼说。
“好啊,还得对那些无赖感恩戴德。”她又哭号起来,“那头该死的熊,我恨不得亲手抓住它!”
“要是碰到,我一定告诉它。”彭尼趁吃东西的空当,温和地说。
乔迪忍不住一阵大笑。
“好吧,”她说,“竟然还拿我寻开心。”
乔迪拍了拍她壮实的胳膊。
“妈,我正在想,你要是跟‘大笨脚’打在一起,会是啥样。”
“我打赌,”彭尼说,“肯定是你妈赢。”
“除了我,真是没人认真过日子了。”说着,她又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