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岸边出现一片空地。乔迪只见一团巨大的模糊身影冲了过去。彭尼立刻停住脚步,举起了枪。突然,一道褐色飞弹直扑那毛茸茸的脑袋——老朱莉娅追上了自己的敌人。它飞扑上去,又退下来。一退下来,又立刻扑了上去。它身边的里普也箭一般地冲了上去。“大笨脚”挥舞着爪子,转着圈地攻击里普。朱莉娅则猛地攻向熊的侧面。彭尼没法射击,为了狗,他也不能开枪。
突然,“大笨脚”露出一副傻乎乎的茫然神色,似乎十分困惑。它的动作慢了下来,带着几分迟疑地来回闪躲着,还像个孩子般哀哀地呜咽起来。狗儿们立刻退后。真是个开枪的绝好时机!彭尼连忙把枪举到肩上,瞄准熊的左脸颊,扣动扳机。结果,枪只没用地“噗”了一声。他赶紧拉动击铁,又扣动了扳机。汗珠从他额角渗出。击铁还是“咔哒”一声,并未起到任何作用。接着,那道黑色身影如风暴般席卷而来,以惊人的速度,扑向狗儿们。它团团转着大声咆哮,白森森的獠牙和弯曲的利爪如闪电般劈下,“霍霍”地磨着牙齿四下乱咬。狗儿们的动作也跟它一样快,朱莉娅从后面迅猛出击,引得“大笨脚”转身反击时,里普就飞扑向它毛茸茸的喉咙。
乔迪吓呆了。他看见爸爸又一次拉动击铁,半蹲下身子,舔舔唇,扣动了扳机。老朱莉娅已经死死咬住熊的右胁腹。它猛一转身,却没去咬朱莉娅,而是冲着左边斗牛犬的身侧一抓,便把它四仰八叉地拍进了灌木丛。彭尼又扣了次扳机,一阵“嘶嘶”声后,紧跟着一声爆响,彭尼向后倒了下去——枪逆火了。
里普再次朝熊的喉咙扑去,朱莉娅则继续从后方实施干扰。熊张牙舞爪地再次陷入困境。乔迪赶紧朝爸爸跑去。此刻,彭尼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他右脸上黑乎乎的全是火药。“大笨脚”已经摆脱里普,猛地转向朱莉娅,爪子一收,就把它抓到了胸前,朱莉娅尖声大叫。里普立刻蹿上熊背,张口深深地咬了下去。
乔迪放声尖叫:“它要弄死朱莉娅了!”
彭尼不顾一切地冲进中心战圈,抡起枪管,对着熊的肋骨就是一顿猛戳。即便正经受着痛苦,朱莉娅还是咬住了上方那黑色的喉咙。“大笨脚”咆哮起来,接着突然一个转身,便冲下溪岸,朝深水处游去。两只狗都没松口。“大笨脚”发了疯似地拼命游动。因为就咬在熊嘴下的位置,所以只有朱莉娅的头露在水面上,而里普仍逞强地趴在宽阔的熊背上。
“大笨脚”此刻已经游到远处的溪岸,正忙不迭地往上爬。朱莉娅松了口,软软地瘫倒在地。熊朝着浓密的丛林,一头扎了过去。里普与它多纠缠了会儿,可很快就迷糊起来,于是也跳下来,转身犹犹豫豫地折回溪边。里普嗅了嗅朱莉娅,然后屁股一撅,坐了下来,冲着对岸狂吠不止。远处丛林中先是一阵“哗啦啦”的响动,然后便寂静无声了。
彭尼大喊:“里普,过来!朱莉娅,过来!”
里普摇了摇小短尾,却一动未动。彭尼把猎号凑到唇边,轻轻地吹了吹。乔迪看见朱莉娅抬起头,但接着又垂了下去。
彭尼说:“我得去接它。”
他甩掉鞋子,顺着溪岸滑进水里。他奋力划水,却在离溪岸还有几码时突然撞上一股水流,结果像根木头般,猛地向下游坠去。他连忙挣扎,咬牙硬扛了好长一段距离。乔迪看见他被冲出老远后,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抹掉眼睛上的水,往上游的狗儿们走去。他倾身仔细检查了一番猎狗,才伸出一条胳膊把它抱了起来。这一次,他朝上游走了一段路,才开始涉水过溪。下水后,他用空着的那条胳膊划水。这回,水流不仅把他托了起来,还几乎把他送到了乔迪跟前。里普也划着水跟在他身后,一上岸,就忙不迭地抖起身子。彭尼把老猎狗轻轻地放在地上。
“它伤得不轻啊。”他说。
他脱掉衬衫,开始为狗包扎:把两只袖子系在一起,做成吊带,提起狗的背部。
“好了。”他说,“我得去弄杆新枪。”
此刻,他脸上被火药烧伤的地方,已经起了个水泡。
“爸爸,那枪怎么了?”
“几乎到处都有毛病,弹膛上的击铁松了,这点我是知道的,所以连续扳了两三次击铁,可枪逆了火,说明主弹簧也不行了。好啦,咱们走吧。那杆该死的老破枪你来背。”
于是,他们开始穿越沼泽,朝家走去。彭尼先往北走,接着又转向西边。
“从现在开始,不抓到那头熊,我决不罢休。”他说,“只要给我时间和一杆新枪。”
身前那堆软包裹,乔迪突然再也看不下去了。血一直滴滴答答地顺着爸爸瘦削光裸的脊背往下淌。
“爸爸,我想走在前面。”
彭尼转过身,盯着他说:“别被我身上的东西吓晕了。”
“我可以给你开路。”
“那好,你去前面吧。把背包也拿上,乔迪。吃点面包吧,孩子,那会让你感觉好一些。”
乔迪在背包里胡乱地摸索了一阵,把那包烤饼扒拉了出来。沙黑莓酱尝起来酸酸凉凉的,自己竟然吃得这么香,他不禁有些羞愧,于是赶紧吞下几个饼,又递了几个给爸爸。
“食物真是莫大的安慰。”彭尼说。
灌木丛中响起一阵哀叫声。接着,一个谄媚的小东西跟上了他们,原来是那只小土狗珀克,乔迪气得一脚踹了过去。
“放过它吧,”彭尼说,“我怀疑它好长时间了。有些狗是猎熊犬,有些则不是。”
小土狗落到了队伍末尾。乔迪试图开路,但倒下的树比他的身子还粗,根本挪不动。比爸爸肌肉还强壮的金刚藤也似罗网般难缠,他只得绕过它们艰难前行,或从下面爬过去。身有重负的彭尼必须得时不时换换肩。沼泽憋闷潮湿,里普不住地喘着气。刚下肚的烤饼大大地抚慰了乔迪,他又伸手到背包里去摸甜马铃薯玉米饼。爸爸不想吃,乔迪便把饼分给了里普。至于那只小土狗嘛,乔迪觉得它活该什么都没得吃。
走出沼泽,进入开阔松林的感觉真是太棒了。即便随后一两英里的灌木丛,似乎也是明媚易行的。在矮栎丛、灌丛棕榈、光滑冬青丛和荞麦树中穿行,可比横跨沼泽容易得多。巴克斯特岛地高大的松林遥遥在望时,已近黄昏,这队向东的队伍一路走下沙路,进入垦地。里普和珀克径直冲向那条为鸡群挖建的柏木水沟。巴克斯特妈妈正坐在走廊上的一把摇椅里,晃悠悠地修补着膝上的一大堆衣物。
“一只死狗,啥熊都没有,是么?”她嚷嚷道。
“还没死呢。给我拿点水来,还有布、大针和线。”
她赶紧起身帮忙。遇到麻烦时,她那臃肿的身躯和双手爆发出的能力,总是让乔迪惊讶不已。彭尼把老朱莉娅放在走廊的地上。它低低地呜咽了几声。乔迪弯下腰去摸它的头,它却冲他龇牙。于是,他只得闷闷不乐地追着妈妈走了。此刻,妈妈正在把一条旧围裙撕成布条。
“去弄点水来。”她说。于是,他急忙去拿水壶。
彭尼抱着一堆麻袋回到走廊,打算替狗做个窝。巴克斯特妈妈拿来了手术装备。彭尼解开狗身上已经被血浸透的衬衫,清洗那些深深的伤口。老朱莉娅很顺从地接受了,它早就尝过熊爪的滋味。彭尼缝合了最深的两道伤口,并替所有伤口都抹好松脂。其间它吠了一声,但接着便安静下来。彭尼说它断了根肋骨。对此,他毫无办法。可只要它能活下来,肋骨自然会长好的。它失血过多,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彭尼把狗连着窝一起抱了起来。
巴克斯特妈妈问:“现在,你要把它带到哪儿去?”
“去卧室,今天晚上我要照看它。”
“那不准去我的卧室,埃兹拉·巴克斯特。该为它做的,我都会做。但你整夜不停地上下床吵我睡觉,那可不行。昨晚上我就一直迷迷糊糊,没睡踏实。”
“那我跟乔迪一起睡,把朱莉娅的窝也搬过去。”他说,“今天晚上我不能把它独自留在棚屋里。乔迪,给我拿点冷水来。”
他把狗抱进乔迪的房间,放在屋角的一堆粗麻布上。它不愿喝水,或者说是没法喝。他掰开它的嘴,往它干涩的喉咙里灌了些水。
“好了,让它休息吧。我们去把该做的杂活干完。”
今晚的垦地有种奇异的舒适感。乔迪捡完干草堆里的鸡蛋,挤了牛奶,把小牛赶回母牛身边,还替妈妈劈好了柴。彭尼则像往常一样,用瘦削的肩膀扛起那条挂着两只木桶的木牛轭,去灰岩坑取水。巴克斯特妈妈用洋商陆和豇豆煮晚餐,然后又煎了一小条新鲜猪肉。
“今晚要是有块熊肉吃就好了。”她不无惋惜地说。
乔迪饿坏了,彭尼却没什么胃口。他中途离开两次去喂朱莉娅,可朱莉娅还是什么都没吃。巴克斯特妈妈费力地站起身,收拾桌子,清洗碗碟。她没有问狩猎的任何细节,乔迪却很想谈谈,好驱散脑中那场萦绕不去的追踪打斗,以及那股让他大为触动的恐惧感。彭尼一言不发。没人注意到这个埋头大吃豇豆的孩子。
夕阳又红又亮,在巴克斯特家的厨房拉出长长的黑影。
彭尼说:“真是累死了,我要睡觉去了。”
乔迪的脚不仅被牛皮靴擦破了皮,还起了水泡。
“我也要睡了。”他说。
“我还要再待会儿,”巴克斯特妈妈说,“今天我还没做多少事呢,一直提心吊胆的,把香肠都搞砸了。”
彭尼和乔迪走进卧室,在狭窄的窗边脱掉了衣服。
“你要是跟你妈一样胖,”彭尼说,“我们一起躺下,肯定得有一个人滚到地板上去。”
这张床对两个瘦子来说,是绰绰有余的。西边的那抹绯红渐渐隐没,房间暗了下来。猎狗已经睡着了,发出阵阵呜咽。月亮爬了上来。整整一小时,小小的房间都沐浴在一片银色的月华中。乔迪的脚火辣辣的疼,膝盖似乎也一阵阵地抽痛。
彭尼问:“还醒着么,儿子?”
“我觉得自己好像还在不停地走。”
“我们的确走了不少路,孩子,喜欢猎熊吗?”
“这个嘛……”他揉了揉膝盖,“想想还不错。”
“嗯。”
“我喜欢追踪,喜欢看到树苗倒下,也喜欢沼泽里的蕨类植物。”
“嗯。”
“我喜欢看老朱莉娅时不时把猎物逼得走投无路的样子……”
“可打斗场面还是怪吓人的,是吧,儿子?”
“是啊。”
“狗浑身浴血之类的场面,的确让人挺难受。儿子,你还没见过一头熊真正被杀死的样子吧。但看到它们倒下,被猎狗撕咬着喉咙,像人一样哀嚎着死在你面前时,你还是会有些可怜它们的。”
父子俩静静地躺着,都不说话了。
“如果那些野兽不来招惹我们就好了。”彭尼说。
“我希望能把它们都杀光,”乔迪说,“把那些经常来偷东西、搞破坏的都杀光。”
“对野兽来说,那不叫偷。跟我们一样,它们也得求生存,而且还会为此拼尽全力。为食物杀戮,是豹、狼和熊的天性。郡县之间的界限和人类的栅栏,对它们来说毫无意义。野兽怎么会知道这是一块已经被我买下的地?一头熊怎么会知道那些猪是我赖以生存的给养呢?它只知道一件事:它很饿。”
乔迪躺在床上,望着月光出了神。在他看来,巴克斯特岛地好似一座被饥饿野兽团团围住的堡垒。此刻,无数双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幽光,有红的、绿的,还有黄的。饥饿的野兽们随时都会对垦地发动突袭,在这里大开杀戒、大快朵颐,然后再次悄无声息地溜走。臭鼬和负鼠会袭击鸡窝,狼或豹可能会在黎明前咬死小牛,“大笨脚”也可能再来谋杀吞食别的家畜。
“野兽们做的事,跟我为咱们有肉吃而狩猎没什么两样。”彭尼说,“我们去野兽生活、睡觉和养育幼崽的地方猎杀它,这是条艰难法则,但它仍然是法则:要么杀戮,要么饿肚子。”
然而,垦地是安全的。野兽们虽然会来到这里,却也会离开。不知怎的,乔迪突然发起抖来。
“很冷么,儿子?”
“我想是的。”
他看见“大笨脚”转着身子一边咆哮,一边狂劈乱砍。他看见朱莉娅扑上去,然后被抓住、劈落,再扑上去,接着就摔倒在地,身受重伤,流血不止。然而,垦地是安全的。
“过来点,儿子,我给你暖暖。”
他朝爸爸瘦骨嶙峋的怀里靠了靠。彭尼伸出一条胳膊搂住他,让他靠自己的大腿更近些。爸爸就是安全的核心。爸爸游过湍急的溪水,接回受伤的狗。垦地是安全的,因为有爸爸在为之战斗。爸爸也为他自己战斗。乔迪突然觉得通体舒畅,安然地睡着了。夜里,他被惊醒了一次。月光下,彭尼蹲在角落里,照料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