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心智给钻石快速办理了住院手续,他给她一个向阳的单间,在走廊的正中间位置,离护士站很近。这间病房采光通风都挺好,早揽红日晚沐余晖,正午头还能躺在奶酪般的太阳下,尝尽医学上种种令人欲生欲死的新式治疗手段。如果医院是当铺,那么她这颗钻石就是死当。用不了多久,她将从这间病房被推入太平间的冰柜,获得永恒。韩心智临走时又拐到钻石病房,他说我建议你请个护工,你如果认同,可以跟护士说。护工和抗肿瘤药物同理,有多种价位供患者选择。钻石说命都攥你手里了,我接受你所有的建议。也别绕到护士那儿了,你直接给我推荐吧。韩心智有点为难,他说倒是有个最好的护工,我很熟。只是他是男性,照顾你不太方便。再者他生意超好,目前受雇于某离休老干部,那老干部生殖系统癌肿瘤,手术成功,但仍有扩散迹象,在密切观察中,不是很快就可以的事情。钻石说你把这护工电话给我吧,我试试和他谈。性别不是问题,男女的概念只适用于正常人,对将死之人没用。离休退休的那是对着有职有业的人群说的,对我和护工这种人没什么作用。我和这护工只谈工钱,看他愿意跟谁吧。
二
芒种在护工行业,可比韩心智在医疗行业出名得多。丹青市医疗界若是要搞十大名医风云榜,韩心智这号医生只有投票表决和热烈鼓掌的份儿。就算是搞百家名医论坛,韩心智若想混进场子,也得四方叩首八方揖拜。医疗行业比护工行业高尚高端高贵得多,也就讲究得多,讲究个人脉资历资金。韩心智哪头也踩不住,跪了也是白跪,白跪为何要跪,那不成心犯贱吗?所以他从不打算跪谁拜谁,都没啥了不起的。
护工行业和医疗行业相比,实在显得太过于低端低级甚至低贱。稍微有点门路和办法的,谁也不会到这个行当里头讨生活。但是低有低的好处,低到极致是简单,简单到只要把活干好,就足以混成个行业红人,而无须去拼任何附加物。芒种就是丹青市护工行业的牛人,牛得生意多如牛毛,行情年年看涨,牛得他有时都会产生幻觉,觉得自己比穿着白衣的韩心智还要厉害还要权威还要有尊严有威仪。
芒种和韩心智是同乡兼同学,韩心智是超级学霸,芒种是无敌学渣。韩心智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芒种不能看书,他一看字就眼花头晕胸发闷,还外带着冒冷汗。但成绩和交情无关,他们的情分比家乡那条严重污染的河流还要黏稠。知识分子和文盲都得同样直面饭碗和生活,没了饭碗谁都得混成饿殍。韩心智念大学时,芒种在丹青的各个工地连番转战,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抽空还能回老家收收麦子种种玉米,小日子充满奔头,那时候两人会面都是芒种请客。韩心智毕业后穿上白衣做了医生,芒种的饭碗开始时满时瘪时稠时稀。大环境如同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中渐行渐变,多种因素导致本省大量农民工扑向丹青,找活艰难,干完了活又常常领不到工钱。芒种是个很有创意的人,为了讨薪,他率众搞过跳楼秀跳塔秀甚至抹脖子秀,秀是假的,泪和血却是真的。总是流泪流血的,流得没什么文化的芒种都对全社会产生仇恨感了,他说心智啊心智,再这么弄下去,我会杀人的,我是见谁都想杀。我真想杀光那些个不干活就有钱的狗男女。
韩心智自然不能让芒种去杀人,文化人总是眉头半皱就能心生妙计,韩心智就把芒种一把推进了护工行当。入了这个行当,芒种恰似鲛龙入海,出道两年,芒种横扫深海区域的海参海豚海胆海葵,摇身混成了个护工行业响当当的大腕。
芒种不认工作,只认饭碗,谁给他饭碗,他就倾心尽力地服侍谁,从不掺假从不兑水,货真价实甚至买一送一。芒种能吃苦能耐劳,不怕苦不怕脏,从不喊累从不多说话也从不抒情,那些个护士不肯干家属也不愿干的活计,他一股脑儿全给包揽了。最重要的,他从不歧视他的雇主,这些雇主都是肿瘤患者,被日渐壮大的肿瘤折磨摧残得惨不堪言,个个敏感尖酸如黛玉,暴躁易怒胜李逵,多疑猜忌赛曹操。芒种在这行业干了十年,不仅没变态,还干成了翘楚,让韩心智佩服得五体投地。
韩心智跟芒种说话从不见外,他说芒种,照理说我的位置比你占优势,可很多时候你对患者说话比我还有用。真是反了,什么都反了。芒种说早就反了,现在反着干才是正着干。你捏着他们的命根子和钱袋子,你在上风口,他们当然要防你。我是从他们手里讨钱过活的,我在下风口,他们防我干什么,说句话就能让我滚蛋,犯不着跟我较真的。他们都是些死到临头的人了,都对着上风口的爷爷奶奶忍了一辈子了,这会儿还能不好好发泄发泄?韩心智说有理,人生最后的演出都是裸演,都是本色的极限发挥,因为都不用忍不用装了。我见过小职员当场扇局长耳光的;见过临死前两天签字离婚的,见过把全部遗产留给宠物狗的,还见过爬到天台上烧钞票的,成捆成捆地烧,谁也不给留,不让烧光不咽气。芒种说你见的没我多,你是每天进病房两三次,最多四五次,我是24小时和他们待在一起,你见过的我都见过,我见过的你可没见过。我见过每晚上做梦都向观世音菩萨讨要日子的,我见过听信偏方每天清早喝两杯童子尿的,我还见过把自己摘下来的肿瘤送到单位要求死前扶正的。还有两个更奇葩的,都是啥处级干部了,比我爹我娘还抠门,啥钱都不舍得花,啥自费药都不让你们开,一辈子省下百十万,你猜人家干啥用?人家买成龙凤山下豪华墓地了,带汉白玉刻碑的那种,说是死后落个住豪宅,值当。
韩心智呵呵笑说爆料普通,不稀罕。有什么猛料你留到咱俩吃饭时再爆。就着这猛料下酒,杯杯满载幸福。和他们相比,咱们没生肿瘤的,不能不感恩不能不满足。知道你馋酒了,周末来我家吃饭吧。芒种说不行,你知道的,我这种人哪有周末,我连端午中秋除夕都没有,全年365天都是24小时开工。幸亏老婆长得丑,不然我头上不知道得戴多少顶绿帽子。
芒种的时间,确实永远紧锣密鼓,虽说不想干也可以歇几天,可家里老爹老娘老婆外带三个孩子,他都得养活,他没法歇。很多护工会在手上的雇主死亡后,缓几天再接手下任雇主。芒种从不这样,只要不倒下,他永远奔波于各种不同的肿瘤间,他对不同肿瘤的了解和体验,比很多患者家属还要深还要痛还要感同身受还要无法释怀。
芒种的首个雇主,是位五十岁出头的厅长夫人,胆囊癌手术成功,愈后不佳。所谓手术成功,摘除掉肿瘤灶源就叫成功;所谓愈后不佳,扩散开了就没法佳了。癌症和十二属相差不多,有些天生乖巧温顺极易牵制引导,有些则桀骜不驯甚难顺服教化,还有些生来就脱胎为毒蛇猛虎,咬住了谁,谁就得呜呼哀哉。厅长夫人的胆囊癌属于第二种情况,术后用药好心态好亲情浓厚的话,再活个一两年大有可能。厅长对夫人很好,每天上班前和下班后都来探视,坐好半天,忆忆两人恋爱时结婚后的酸甜苦辣,聊聊国外儿子的现状和未来,平淡着也温情着。厅长夫人的病情一度甚至呈现强势好转,支撑她的信念是想亲手抱抱还未出生的孙子。
坏事就坏在厅长的手下们及朋友们,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在为厅长的未来担忧和焦虑,他们每天都用各种方式向厅长举荐着新夫人的人选,唯恐迟了就会落后于人似的,搞得无孔不入无时不在,有些甚至把佳人直接送到了病房门口让厅长过目筛选。厅长严厉斥责,让他们不得胡来,这事以后再说。但就是屡禁不止。厅长夫人何等角色,自打丈夫步步高升,坐稳了这把实权派的椅子,她早把毕生心血专用于降妖除魔了,各路狐狸精和幺蛾子还从没有哪个能够成功染指她的枕边人,常年的揪心猜疑与秣马厉兵的备战心态,终于让她倒在了病床上。她常年受用众星捧月的奉承与巴结,又岂能咽得下这等连番折辱。她对芒种说,我知道丈夫迟早是别人的,可好歹也得等我咽气吧,等我死了他们再溜须他也还来得及吧,怎么就这么等不及,就这么等不及啊。芒种给她洗头洗脸,确切地说是洗头皮,她的头发早已脱落精光,由于大量使用抗肿瘤特效药,她的皮肤又脆又软,薄得能清晰看见皮下的每条血管。特效药能有力抑制癌细胞增生,但犹如双刃剑,同时也会对人体所有组织造成杀伤。芒种说大姐你要想开点。想开点日子就能长点,日子长了就是咱们的胜利,日子短了就让他们赢了。不能让他们赢了咱们,大姐你千万要挺住。厅长夫人就挺了,硬挺,死挺,每天都化妆,让芒种给她化,化得眼波似秋水横,眉如山峰聚,让每天络绎不绝来看望她的人都惊呆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本来厅长夫人是带着自家保姆来的,芒种只能干干粗活重活,后来厅长夫人把保姆撵走了。她说芒种,大姐谁也信不过,这保姆跟我多年,我可没亏待过她。可她把我的情况都告诉那帮马屁精了,也不知道他们给了她什么好处。芒种说大姐是雇我的人,我就只认大姐,其他的谁也不认。
芒种给厅长夫人洗澡抹身再无心理障碍,夜里起床更是随时接屎接尿,比那个远在国外的亲生儿子还要贴心贴肺。厅长夫人只活了五个月,临死前她捧牢了厅长的手,有上气没下气地问了句话,你到底什么时候会再娶?厅长垂泪答道,你就安心吧,我谁也不要,我就自己过到底。厅长夫人是挂着笑容离世的,嘴角淡淡半丝笑意,像是信了,又像是还没来得及琢磨。
半年后,韩心智接到助手小柳医生的结婚请柬,当场眼前发绿,差点没仰天长啸。那张请柬上,新郎官的名字赫赫然,居然就是厅长。韩心智惊叹,小柳小柳,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患者啊,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怎么就没发现?小柳医生桃腮流丹,娇嗔道,韩老师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好讨厌哦,他什么都管着我,他就是不让我跟你们说呀,他说成了再说才是意外惊喜呢。韩心智心尖儿直颤,满后背冷汗热汗交流。厅长对于新夫人的选择太雷人了,却又合情合理,小柳医生年轻貌美纯真可爱,懂医学懂肿瘤更懂养生,比那些女公务员和女白领更实用更实惠更适合作为终身伴侣。尽管厅长比小柳医生的父母稍稍年长几岁,但这实在算不了什么。让韩心智心颤的是肿瘤科副主任的位置,科里副主任前不久调走了,韩心智接替这个位置已成为上上下下的共识。对于这顶从九品的小小乌纱帽,韩心智早已找到了扣在头顶的感觉,这下子他知道完了,这顶帽子怎么也不会属于他了,它会自动长出慧眼,血滴子般精准,直飞到小柳医生的青丝云鬓上。他是连出手拦截的机会都丝毫没有的。
韩心智很识时务,不仅出席了婚礼,还送了个大大的红包。从前有什么风险风波都是他罩着小柳医生,以后乾坤逆转,他得靠她罩着了。就像论文强不强,有时得看导师的名头响不响;医术行不行,有时得看老师的手术刀利不利。韩心智的刀锋算是锋利的,他是跟着何无疆那把出名的快刀混出头的。他带了两个助手,小赵和小柳,小赵很有潜质,小柳刀功太软,大手术根本上不了场。可软刀同样能干掉硬刀,小柳医生的特有独门软刀,也许未来会成为丹青医学界的风云名刀,假使她不想转行的话。
三
钻石出手就把芒种挖墙脚收编了。芒种还从没干过这种半路撂挑子的事,他给自己定的规矩是从一而终,雇主不死他绝不离开。从业十年,他从没破过自己的规矩。可规矩这东西,它的建立似乎就是为着等待某天被某人打破的。某天是钻石住院的当天,某人是钻石和芒种以及韩心智。三个小人物同心同谋,其利不能削铁也不能断金,却足以跟那个生了睾丸癌的离休老干部玩闪人战。
当晚,韩心智提前给老干部用了杜冷丁。老干部每晚发过脾气都要打杜冷丁,止痛兼安眠,越用越频繁。老干部睡着后,芒种溜到钻石的病房。钻石开门见山,芒种我需要你。我也是从山村出来的,咱们谁也不用嫌弃谁,完全平等互助,虽说是我花钱雇你,可你是陪伴我最后岁月的人,你得出力出汗忍脏耐苦,说到底咱们谁也不欠谁。我这辈子最后的缘分,也就是你了。芒种还没听过有雇主对他作如此表白的,谁也不嫌弃谁,这话让他听着很受用。雇主也有不少对他很善待的,说到底世上的关系还是以心换心的,但所有的关系也都还有个本质,一个“雇”字就是本质,一个雇字决定了谁在上谁在下。芒种比任何人都更渴盼真正的平等,比渴盼金钱还渴盼平等。他说我愿意来,可我怕他闹腾,他无风能起三尺浪,真有事还不得闹翻天?钻石嘻嘻笑,你只管收拾东西过来,就跟他说你不干了。要闹他得来找我闹,我正嫌韩剧不提神,想看看真人秀呢。芒种说好嘞。就给韩心智打了电话,说明天就转移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