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夫妻都是丹青市的外来人口,男人是清洁工,女人在某个中学的食堂打零工。两人来丹青十几年了,都是五十岁出头的年纪,租住在不远的城中村,两个孩子都在外省上大学,不仅帮不到父母,还要父母供给着并不算少的学费和生活费。男人说要治病,倾家荡产也要治,砸锅卖铁也要治。女人抽泣,咱们有什么家有什么产?咱不治了,咱不治了吧。韩心智对男人说,开头都是这么说的,说什么都要治,我们就千方百计地给治,可很多人治着治着就变了,就往后撤了,因为经济条件撑不住了。我理解你们的情况和难处。这个病发现得太晚,如果早期发现就好了。目前的情况,手术及后续治疗同样重要,手术自然是全切,但是扩散程度要到手术时,医生肉眼观察才能知道。如果扩散严重,所谓后续治疗就是用金钱换时间了。如果没有扩散或扩散程度较低,现代医学也足以呈现出威力。
这对夫妻满脸迷茫,韩心智起身用纸杯给他们倒了两杯水,接着说,根据我的经验,你目前状况不大可能没有扩散,只是看扩散程度了。乳腺癌肿瘤本身并不可怕,很多癌肿瘤本身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扩散和转移。很多癌肿瘤只要及早发现,彻底手术切除,该活多久还是多久,当然会影响生命质量,但不影响生命长度。人类所谓的死于癌症,只有两种情况,一是重要脏器出现癌肿瘤,比如肝肺胃脑部等,这种位置决定医学手段无法逆转,但也偶有例外。其他部位患癌只要不转移和扩散到重要脏器,都不要紧,切掉就行了。韩心智说得口干舌燥,这对夫妻才终于明白并接受了自己的真实现状。相对于高端人群,他们大多具备明白了就等同于接受了的特质,就像接受生命中所有的风霜雨露般,他们不会抱怨不公平,不会怨恨没天理,更不会反抗和纠结,而是逆来顺受,来什么受什么,来什么都能吞了咽了消化了。
高端人群就深刻深奥得多,在面对癌肿瘤时,他们始终不忘拷问苍茫大地,公理公正公平何在?他们奋力拼搏无私奉献两袖清风问心无愧的一生何其不幸何其艰辛何其呕心沥血何其风雨兼程,为什么啊为什么,癌肿瘤为什么如此没眼没德没良心没原则,癌肿瘤为何不去找那些卑鄙阴险无耻不择手段幸灾乐祸的小人呢。他们比痛恨癌肿瘤还要痛恨小人,于是他们会选择封锁患癌的消息,严密封锁,谁也不让知道。弄得身上的癌肿瘤比倾国倾城的和氏璧还要神秘还要神龙不见首尾。免得让那些小人笑烂了嘴乐开了花,成群结队地痛饮庆祝甚至买了鞭炮大鸣大放。韩心智多次配合高端人群封锁消息,演技千锤百炼不断提升,他只对自己的患者负责,患者是仁人志士还是人渣人妖,他都不问不管,他只管患者身上的癌肿瘤,他只做对抑制肿瘤有益处的事情。对所有好事者一概封杀,绝不泄露自己患者的任何情况。他的手机无数次接到电话,韩医生,请问那谁谁谁是不是在你那儿住院?听说是癌,还能活多久?韩心智说我这里只记床号不记人名,记不住。放下电话,韩心智会把护士站挂着的那谁谁谁的病卡牌抽掉,然后写一个化名的放上去。曾经有好多个谁谁谁,至死不肯让同单位的小人们知道自己患了癌,韩心智就用代号填写他们的名字,直至给他们盖上白被单,他才会恢复他们的真实姓名和身份。
和那些普通科室的医生相比,肿瘤科属于高度机密最多的地方,虽说现在的患者都很喜欢晒,胡晒瞎晒乱晒,头疼感冒小病小疼到处晒,住院治个小毛病恨不能晒遍天下,可就是肿瘤不能晒,癌症不能晒,死到临头也个个守口如瓶,恨不得买个替身去替自己到处亮相招摇以正视听。肿瘤成了不能触碰的话题。患者的心头大患,自然也是医生必守的秘密。怀揣着太多秘密过日子并不好受,比揣着绝世珍宝还要如履薄冰。韩心智没铁锨,不能像童话里的农夫那样在地上挖个大坑,然后对着大坑偷喊,国王长了双驴耳朵。韩心智只能对人说,对懂行的人说,于是常常参加同学会,同学会就成了他的大土坑,每次去发泄完了都很爽,等同于心理减压。可惜机关很快被识破,大家都是同行,岂能总是你说我听,土坑资源必须共享,同学圈唯有共荣辱同进退方能地久天长。几个回合下来,土坑成了地壳运动的沧海桑田,不仅被填平,而且耸成了高高的土山。都是穿白衣的,都是满肚子的秘密与苦水,都是满身心的生死账册,有几个医疗官司缠身的同学更是不管不顾地往土坑里倾倒了河流决堤般的鼻涕眼泪与酒后呕吐物,搞得坑里坑外堆满了脓血和垃圾,比手术台旁的专用垃圾筒还要令人看着发毛。
医院东南角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坛,花坛里头杵着座陈旧得掉屑的木质八角凉亭。凉亭有造化,数十年来大院里多次大兴土木,它都侥幸躲过了。或许是因为那棵树。那是棵银杏树,老得都不知年头了,由于太老,就没人敢动。凉亭就匿身于银杏树遮天蔽日的树影中,这个盛夏的银杏树仿佛不太服老,有点老不正经似的,抽出了翠得异样的满头油绿,每片树叶都无风自语地絮叨着什么,每颗果子都躲在枝叶间摇头晃脑的,透亮得撩人。韩心智夜里常去凉亭里坐坐,很多年了都这样,坐一会儿就走了。现在也是这样,不过不是坐一会儿了,总是坐好大一会儿还不走。他不再是自己坐了,是三个人坐,钻石和芒种也在。是谁先来的,是谁先遇到了谁,只有树知道。
这座凉亭,这棵树,就是我的土坑,韩心智说,非常奇怪,这么多年了我在这里从没遇见过人。说来可笑,这个亭子顶棚,原先有只燕巢,那燕子一家都认得我,夜里见了我也叫几声,跟老熟人打招呼一样。芒种问现在怎么没了?是不是燕窝被人发现,摘走当补品了?钻石说这里喜鹊太多,燕子喜欢清静,可能是嫌吵闹,搬家了。这里真是《聊斋》的场景,难得见人,容易见妖。可惜时日催人,我也只能当个过客了。不然倒是真愿意总来。韩心智说人妖相对,不是人被吃,就是妖被收,《聊斋》里头还没见过不吃也不收的。总得有个结果。有的结果是一年一结,就像这棵树。有的是一生一结,就像我们。其实都是过客。所以我们拼命留人,能留一天是一天。钻石说我觉得你都没说全,还有一些人是没有结果的,再想结果也没有结果,只能是今世开花来生结果了。我只知道这世上什么都不牢靠,什么都抓不住,怎么使劲怎么尽心都不行,手里的东西攥得再紧也会被拽走抢走。我家在山里,山明水秀的,后来开发了热闹了,满山的石头好的被运去当景观石,剩下的要么被就地开矿炼石英,要么被开厂子造成水泥。山成了秃的水成了黑的,左邻右舍的都富了,可是家家有癌症。我父母都是五十几岁就没了。我离开那里来了丹青,我以为自己有个家就好了,可我有过三个家,哪个我也没保住。我就又想着自己好好往下活吧,谁知道就连自己也抓不住,也不知道是不是早些年就留下的病根。我拼命往前跑,也没顾上回头看一眼,都不知道死神一直就追在我身后。早知道这样,我还干吗要改名字呢,改名字费那么多工夫,那时候我还以为有钻石就能把日子安稳住。不过也好,有钻石至少还可以住在医院里,而不必曝尸街头。说到底也应该满足吧,还能坐在这里这么说话,我觉得也捞够本了,我跟命运也算平局吧。
芒种说这些年我的雇主多了,干什么的都有,穷的富的高的低的都有,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我和他们一样,整天操心这个担心那个,总想着以后能比现在好。我小时候盼着长大,长大了才知道还不如小时候自在。我现在盼着三个孩子长大,可我知道,等他们长大了,等我真老了,那时候我还不如这时候呢。村子里的老人都是指着养儿防老,可什么也防不住,都是半个月一个月一轮,在几个孩子家里轮着住,多一天都不行。几千年都这么过的,我就能免俗?有本事的人怕肿瘤,我这样的人不怕肿瘤,我就怕老。我送走那么多人,可我还是想不开,我还是怕老,怕老了没钱花,更怕有钱也没人管。可能只有真的到了死期,才能放得下吧。韩心智笑了,笑了两声,说,芒种,我见死人比你多,我没见过真能放得下的,都是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东牵扯西挂念,左交代右交代的。死不瞑目的人太多了,猝死的除外,他们是来不及牵挂。
钻石说我向你保证,我到时候乖乖瞑目,不用你们帮我合眼皮。命运给我的,我都欢天喜地地要了,命运要拿走的,我都高高兴兴地给它。不欠人,也不欠命。韩心智忽然说,你的原名是什么?钻石说我得想想,你整天给我疯狂用药,不仅抢我的钱包,你还把我搞成脑残了,真的。我从前叫什么来着?哎呀,怎么想不起来了?等我想起来了,我立马就告诉你。
韩心智望向夜空,头顶上月明星稀,天宇浩渺,他伸手点了点,也就七八颗星星的样子,是七颗还是八颗,他点了两遍也没点清,那几颗星星总是在跳,跳过来跳过去的,在他指缝间穿梭游弋着。临走时他说,也不外乎花花草草山山水水或者彩云霞光吧?芒种说,什么?心智你说什么?钻石说,不是,再猜。韩心智说我从来不猜,不说就算了。钻石说你已经猜了,你刚才就猜了。韩心智说只此一回。真的,只此一回,下不为例。钻石说但愿。但愿你连这回都没猜过。芒种怕老,我不怕老,没长肿瘤也不怕老。我最怕不公平,真怕留下个不公平。
六
韩心智以超快速度给那个乳腺肿瘤患者做了手术,她身上的癌细胞每分钟都在扩散,不快不行。手术本身算是成功,手术医生能把肉眼所见和根据经验判断划定的已扩散组织摘除掉,于手术本身而言就叫成功。手术过程无惊无险平淡无奇,一切都和韩心智预料的一样,女人的癌组织并没有扩散到洪水滔天的地步,却也已呈现较为明显的扩散状态。这种状态才是最可怕的,因为医生的肉眼看不见肿瘤灶区外其他部位的明显癌变,而又明知已经扩散并正在扩散中。医生只能多切多挖,尽可能地把癌细胞所吞噬的组织挖掉。韩心智麻利摘除女人的两只乳房,刀锋深入扫荡,连腋窝部位都挖成了洞。手术后,女人的胸部不是平坦的,而是凹陷的。病理检测结果支持韩心智的肉眼观察,女人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令人痛苦万状的放化疗过程。
让韩心智感到意外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这男人居然把两个正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女都叫来了,一家四口人,日夜紧守着那张病床。一般来说,穷家养娇儿,这种人群中为人父母的,大多都是死扛死撑,他们会把儿女的学业看得比自己身上的癌细胞巨大得多,也重要得多。不到临死那天,是不会把真实情况告诉正在读书的孩子的。
韩心智把男人单独叫到办公室,他说你这么做于患者很有利,患者的心态和意志在这个时期最重要,于我们的治疗也最有助力。放化疗过程会令患者身心极为痛苦,而亲情往往成为最大的慰藉。但是很多父母不这么做,他们会对子女隐瞒到死。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男人说我也想过不说,她更是不让我告诉孩子,她说孩子念书重要,以后总能比我们活得有个人样。可是韩医生,我反过来一想,我就没听她的。念书不也是为个吃饭吗?我的孩子就算书念得再好,就凭我这么个爹,我的孩子毕业了还不是到处应聘四处打工?我倒是想护犊子,可我护不住啊。他们过两年到社会上漂着,什么脸色不得看?什么苦头不得吃?这么一想我就把他们都叫回来了,我们一家四口人总是东南西北的,我们俩打年轻时就在外头打工,两个孩子都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我们一家人从来都没有在一起好好待过,这回我们就在你们医院好好团圆团圆吧。她跟着我从来都没过过好日子,我不能临了临了,还让她见不着想得发疯的孩子们。
韩心智说你的做法,我个人深以为是。你也不要太过于悲观,患者的结局连我目前都不能确定,因为放化疗过程极为重要,一切都要边走边看,说白了就是我们在和癌细胞打仗,就看谁能打过谁了。但是治疗费用你必须要跟得上才行,现在都是计算机管理,你只要欠费,谁也没办法给你从药房取出药来。我给患者所用药品,因为现在手术刚过,术后抑制并发感染及抑制癌细胞同样重要,不能松懈半分,故而近期费用降不下来。我会考虑你们的经济承受能力,随时调整治疗方案。希望我们之间能够相互理解,有任何情况你可以随时联系我。韩心智把手机号留给了男人,让男人可以24小时找到他。
韩心智的手机永远24小时开机,做这行的都这样。不能不这样,也不敢不这样。医术好的医生患者总是很多,患者多了事就多,都是些生死攸关的事情,哪敢掉以轻心,所以这类医生都有一门常年练出来的拿手好活,就是深夜起床穿衣和奔跑的速度奇快,有时能快过海豹突击队员,眨几眼的工夫就能把自己从头到脚武装完毕,再眨几眼就已子弹出膛般呼啸着射进了病房。
钻石的丈夫来了,现任丈夫,也就是第三任丈夫。来了不是先奔病房,而是先奔医生办公室。韩心智很诧异,这男人太年轻,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帅气得一塌糊涂,而且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他怀里抱着的巨型花篮异香扑鼻,搞得戴着口罩的韩心智连打了几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