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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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从呼伦到贝尔(3)

桦树林边上有小河,呼伦贝尔人称之为“沟塘子”。小河四五尺宽,青草作岸,草长二尺高,仿佛是河的伪装衣,不让别人发现这有一条静静的河。阿荣旗的伟大——但愿我使用伟大这个词不会让人惊讶——是由于这里没开矿、没破坏草原。它的土地上流淌着成百上千条小河,藏在深深的草丛里。多好的植被才涵养出这么多条小河?熙熙攘攘的小河证明这里山深林密,草长莺飞,小鸟和白云在此安居乐业。拨开草丛,见到了河水。河水因为没见过人而害羞,扯过天上的云影遮挡面容。探身看,河里游着土黄色的小鲫鱼,水底有未腐烂的蓝莓果和红色的山丁子。小河是遮着绿色面纱的闺女,她们在草丛下奔跑,去了不知名的远方。站起身远望,大草原似一片无接缝的绿毡,见不到小河的踪影。

在这样的地方跑不了步,跑步大师来到这里也要走走停停。眼前美景太多,把工夫全耽误了。人跑着跑着,心已飞向远处。我不止一次跑下公路,看白桦林、看小河、看草叶上的露水,甚至出现幻觉,想跑到堆在天边的矮矮的云彩垛里瞧瞧。想不到,完好保护自然环境,世间竟有说不尽的美景,这里即使不算仙地,也算一个人一生很难遇到的奇境。

黑天使在他唇上安眠

敖鲁古雅乡鄂温克族居民的定居点由公家建造,村民免费入住。这些尖顶房子由粗拙的木料盖成,既简约又洋气。在这里,你说自己来到了北欧也不算胡思乱想。六月,长着小圆叶子的山杨树环绕着黑色调的民居和博物馆,像一群穿浅绿裙子的小孩围着棕熊跳舞。冬天这里会更好看,四、五个月不化的白雪簇拥着这些笨拙的房子过冬,天空天天蓝。

我去一家访问,主人姓涂。他家的厅堂里面的瓷砖啊、电视洗衣机与城里无异,但都不是男主人用猎枪上山打来的,是政府发放。老涂客厅供着一盏灯,摆放水果香烛。我对灯盏躬身施礼,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好!”

回头看,一位50岁或90岁的男人从长沙发上爬起来,身上挂着好几件衣服,这些衣服刚才他当单子盖在身上睡觉。面对鄂温克、鄂伦春、达斡尔山民,我看不准他们多大年龄,他们跟大自然一起生活,像树一样老,就像我看不出树的年龄。

“我爸”,老涂指老汉。

他爸牙床瘪了,皱纹像沟壑通向嘴角。如果雨水落在他脸上,会顺利流进他嘴里。他的眼睛与这些皱纹不相干,天真纯净,有棕色瞳孔。“以后你遇到的好处,比如有漂亮姑娘吻你,或者你吃的香瓜比别人的甜,都是因为你刚才祭拜了雷击火。”

“谢谢。”我欣慰地说,心想有最甜的香瓜排到天边等我。

同行的人立刻对灯盏点头,点了十几次。我说:“够了,香瓜太多,你吃不了。”

涂爸爸说:“以后,你还会有珊瑚戒指戴。”

“谁呀?”同行者问。

“不是你,是他。”涂爸爸指我。我不能太贪财,说:“我有香瓜就够了,戒指给他。”

涂爸爸说:“这个火是雷击火,我从森林里取来的。”喔,天火,我向火再施礼,同行者连施六个。“您取雷火做什么呢?”我问涂爸爸。

老汉非常惊讶,他走过来看我(涂爸爸身材不高,患有膝关节炎)。他看我的面孔,看一会儿,把脸拧过来看,他的鼻子跟我鼻子成十字形交叉。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他问。

我摇头。

同行人乐了,说:“香瓜没了。”

“你的父母和老师没告诉你吗?”

我摇头。

同行人说:“吻没了。”

“唉!”涂爸爸叹一口气,“世界上尽是像你这样的可怜人。唉。我们靠什么生活?火。火用来煮肉、烧茶、取暖。但这只是火的一万个作用中的一个作用。火让人心里是亮的,男人把火种送进女人肚子里,女人把火种放在孩子血里。人活着,身上是热的。他爸给他的一点点火种始终在燃烧,他死之前再传给他的孩子,这个火种藏在人的肚脐里。跟你们说这个就像对蚂蚁唱歌一样,你们听不懂。”

我们恭敬点头,表示真没听懂。

“这是平凡的火和人身上的火。”涂爸爸说,“比不上我这个火。”他闭目念诵一段祷文,睁眼说:“前年6月14夜里,山上打雷,咔、咔、咔,天雷接地雷,火蛇一根一根钻进林子里。多好啊,我穿靴子往山里走,孩子们不让去但拦不住我。林子里漆黑啊,那雨哗哗地抢着往山下流,坑啊凹啊都看不清了。我穿皮衫上山的,你看,我把油灯浸好柴油,放在桦木扁盒里,用绳挂在脖子上,正好让皮衫大襟护着。我找雷击火来了。”涂爸爸从桦皮烟盒取一撮儿含烟放在下唇的齿根处。鄂温克人爱森林由此可见一斑——嗜烟人不使用明火,他们把烟草、炭灰和红糖搅拌在一起,放在嘴着含食。“我盼着落地雷打下来,最好落在我身边。它会烧焦一棵树,但烧不了整个林子,有雨嘛。被雷烧焦的树都是被天神选中的树,唰——一股火贯满树干,它成了白珊瑚树。但闪电在远方入地,它怕落到我身边吓到我。这怎么会?我掰断过狼的腿,怎么会怕闪电呢?”

这时候一只滚瓜溜圆的大黄狗跑进屋,钻进床下,躺在冰凉带蓝花纹的地砖上,又有一只稍小的黑狗钻进床下,一只更小的花斑狗跟着钻进床下。三条尾巴在地上拍,但节奏不齐。

“我不怕闪电,喜欢的正是它。”涂爸爸站起身,指着屋顶说“咔嚓——,我眼前一道白光。我想我可能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我躺在地上,雨水流进我的眼睛和嘴里。我上这儿来干什么?是谁把我抬到了这里?可能是孟广才把我灌醉抬到了山上。当我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油壶时,嗨嗨,我是上山取天火来了。这时候看到,我眼前一棵兴安落叶松烧焦了,被雷劈到,全株都变成了炭。我爬过去摸这棵树,摸到一个地方烫手。我扒开树皮,见到了暗红的炭火。我用它点燃了我的油灯。油灯的火苗儿半红半黄,像个婴儿眨着眼睛,我把它揣在皮衫里面,这就是我的孩子。”

“汪汪!”三只狗的一只在床下大叫。涂爸爸用鄂温克语训斥它一通。

“我带着火苗下山了,这是天火。谁家里有过天火?方圆一百里也没听说过,它正在我的手里。我高兴呢,大雨还是哗哗下,脑袋撞到树上也不知道,漆黑一团嘛。雷声闪电东一下西一下地弄着呢。正走着,一下掉进一个坑里,直着下去的,站在坑里,坑有腰那么深。我听到呦呦的声音,声很小,你们肯定听不到,因为打雷。我弯下腰摸地上,一张皮子,又软又热乎,不是狐狸,也不是熊,我往它耳朵上摸,是驯鹿。一只小驯鹿掉进了坑里。我再往它腿上摸——我猜得一点也不错——它的腿被夹子打伤了,这都是外地人干的缺德事。我明白了老天爷为什么让我上山取雷击火,是为了让我救这只小驯鹿。它腿受伤了,跳不出这个坑,大雨下一宿就会把坑淹没,它也淹死了。我把鹿抱上来,用皮衫蒙着脑袋,一手夹着小驯鹿,一手端着油灯,跌跌撞撞回到了家,路上只摔过一跤,差点儿跟油灯贴脸,火苗把我嘴唇烧了一个大泡,总觉着有一个羽毛贴在我嘴唇上。这就是雷击火的来历,驯鹿你们看不到了,它们在山上。”涂爸爸说完躺在床上,盖上好几件衣服,他闭上眼睛,嘴唇有一块白斑。我想起查尔斯·赖特在《南方河流日记》里的几句诗:“石头闭上眼睛,鸽子在青冈树上呻吟,那黑天使总是在他唇上安眠。”说的正是他。

所有的诗歌都是情诗

2013年6月24日上午,我们在呼伦贝尔草原的根河市坐车游历。下午2点半,所乘面包车由金河林场前往阿龙山鄂温克人驯鹿点,路上遭遇蝴蝶袭击。车行一路,雪片翩跹。

这一段路的路面不宽,只容两车交错而过。路旁长满白桦树和山杨树,树下青草及膝,在草上跺一跺脚就有水渗出来。车从开阔的草原地带开过来,经过激流河的一座大桥,走入这段夹林公路。这时,车窗两边腾起白蝴蝶的波浪,像爆炸一样。我们注视面包车的前窗,从司机的背影朝前方看过去,玻璃前方是白花花的蝴蝶。显然蝴蝶被惊扰了,它们原来伏在路面和路边的草里,被车轮惊醒,腾飞到半空,撞在车身上。我们认为这可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只是个偶然,以为再也看不到此景并准备回忆。但事实向我们证明,这不是几百个蝴蝶的瞬间爆炸。一路上——此路长达80多公里,有无数蝴蝶被车轮惊醒、飞撞,如同满天的雪片。“雪片”一词是说蝴蝶全是白蝴蝶,无一只黄蝶或红蝶。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在车轮辗过的道路上,布满蝴蝶的遗骸。刚下过雨的道路的黑泥里,掺进了一多半白色。我知道这样说不浪漫,有人会联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但我说出这个奇遇,证明我的惊讶还没有消失。

世上有浪花一般层层叠叠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吗?如果有,天下痴情男女何其多也。当年,佛陀问弟子:“世上的海水多,还是世人流下的眼泪多?”佛弟子答道:“人于无数轮回中同父母、子女、手足、亲眷分离时流下的眼泪比海水更多。”佛陀曰:“此谓无常。情何其浅,爱何其短。”那么,公路上有万千蝴蝶结对翻飞就不奇怪了。可是,它们在公路上做什么呢?

不消说,车上的乘客都在为此惊讶,拍照、停车观摩,然后车行驶,仍有那么多蝴蝶围着车旋转,撞在玻璃上,落入地面。车呼啸往前开,冲入无尽的蝴蝶阵,我感到司机是一个古怪的人,或者说他是没安装情感软件的机器人。他似无所见,虽然他眼前全是遮蔽了道路的蝴蝶。蝴蝶扇着翅子惊恐乱飞,这些对司机一点影响都没有。我觉得车上会有很多人恨这司机,仿佛他老婆立刻跟他离婚才对,为着他的不浪漫。然而时间长了,我们也开始麻木,仿佛此车已化为木舟,在牛奶的海洋航行,蝴蝶只是乳汁溅起的浪花。再过一会儿,我甚至感到车的前窗和两侧的窗子变成了电脑显示屏,浮现蝴蝶飞飞的屏保画面。人正是这样麻木的,他们早忘了梁山伯与祝英台。车上惊呼的人越来越少,“哎哟,啊呀”这些惊叹语被沉默所代替。当大家都看见奇景的真实之后就无奇了,谁再继续喊“哎哟”就像无病呻吟。可是,面包车如此长久地惊起与碾压蝴蝶阵营也引发了人的不安,这时候,保持沉默而不喊“天哪!”似乎也不对。这一车麻木的屁股底下的橡胶车轮正压过蝴蝶的薄翅往前开,你们安之若素是正当的吗?经过这一路,所有的屁股都沾满了罪恶。这么说没错吧?可对于旅行者来说,他们又能怎样呢?

车窗外的白色不光有蝴蝶,还有林梢的云彩,几乎每一片树林都戴着白云的冠冕。蓝天总是在游人的头顶蔚蓝,云朵从树林上方和山峰间迂回飘游。林子里的白桦树三五株结伴生长。“结伴”这个词说白桦像人一样悠游,它们像等待什么。每当我来到白桦树边,总想起这句话——它们在等待。它们靠着彼此的肩膀,有的树从其它树干身后探过身来,它们带有人的气味。白桦好像在往远方瞭望,像累了,像要过河。对我来说,来到它身边,除了伸手摸一摸树干,还应该拿什么东西送给它们才对。把一只银锁挂在它的枝上,拿一块蓝绸子包在树上都好,可是我没有。在所有的植物面前——无论青草与鲜花——我每一次都感觉自己是一个贫穷者,我的身体和身上的东西都比不上这些带露水的生灵。白桦树比其它植物更有灵性,它们好像是树林里的鹿群,温驯灵慧。

配得上白桦的是漫天飞舞的蝴蝶。蝴蝶不怪,白蝴蝶也不怪,但见到蝴蝶像流水一样袭来就有点怪了。这一种怪会激发人作诗的欲望。我看到蝴蝶在80公里的路上翻飞,觉得世上有一种人名为诗人实在是得体,他们作诗更是理所当然。我作不出诗,我暗暗猜想诗人见到这一景象会作怎样的诗呢?想不出来,却想起雷蒙德·卡佛诗集《我们所有人》中的一句诗:“所有的诗歌都是情诗”,对蝴蝶来说也是这样。它们的蛹在泥土里蛰伏了好多年,此刻化蝶交配,几小时内死去。此景被人看到,惊呼继而沉默。人们目睹了大自然的情诗。

这里的森林比匈牙利更多

库伦沟林场的场部在一个小镇上,十几户人家,也许叫小村更合适。房屋的红瓦被露水浸过,一片鲜洁,好像洗干净的红砚台,等人用毛笔去试墨。各家的木板栅栏被雨水浇得黝黑,上面环绕嫩绿的牵牛花枝蔓,点缀蓝和粉色的花朵。你看久了,发现栅栏里有一条狗正以疑惑的眼神看你,并使劲嗅你带来的外来者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