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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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延凌水(1)

白发樱儿

当林业公安吴大江赶到医院急诊部,胡焕海的脖子刚刚缝好,气管一直冒着的血泡停止了涌动,大夫告诉吴大江,刀口缝得很好,但是胡焕海已经死了。

这个时候,隔壁病房,梦游坠崖的宋群苏醒过来,胡山山坐在宋群的床边,一只手伸进被子,握着宋群的手。

腊月,一爬犁一爬犁的烧柴,打着标杠⑴,拉进家家户户的院子,都是好木头。锯好劈开的柈子,添入灶塘,炊烟从空树筒子烟囱冒出来。

杀年猪的声音,撞着小芳的耳膜。

小芳喜欢看杀猪,在山东老家,杀猪是难得一见的,那些猪养在和茅房相通的猪圈里,仿佛一辈子长不大,而这东北林区,猪就像水冬瓜树,见风就长,一年下来,又黑又粗的一口猪,就横在圈里了。

小芳站在庞忆苦家的猪圈边,庞叔正在磨刀。看见磨刀,小芳就有点脸红,磨刀让她没缘由地想起干那事的前奏。自己的丈夫没有前奏,他在干那事干得高兴时,只会翻白眼,突然叫一声,“俺的娘哎——”然后就像猪一样打起鼾。庞叔往磨石上撩点水,吃吃地磨起来,一会儿磨石上的水干了,刀磨起来有点涩了,就再撩点水,接着磨。刀已经脱掉平时懒散的锈,锋利闪亮,像破晓前贼的眼。庞叔用手指试了试刀锋,庞婶忙着烧水,我和庞忆苦,还有其他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像狗似的跑来跑去。

庞忆苦家的肥猪,被庞叔从一堆麦秸里撵起来,庞叔麻利地拴上猪蹄扣,然后把猪掀翻在一张矮桌上。猪的脖子压在庞叔的膝下,梗着,仿佛在大无畏地迎接着刀。庞叔那柄长刀不是捅,也不是推,而是借力顺进了猪脖子。那一刻,猪老实了,也可能是麻痹了,血“咣当”一声跌进白铁盆。紧接着猪又尖利地叫起来,越叫,血流得越畅快。庞婶往盆里丢了一把盐,用筷子搅动着。小芳看着那头猪,渐渐没了声息,她咬着半边嘴唇,从唇齿间的缝隙嘘出一小股风,吹着鬓角的头发。小芳的手心捏着一把汗。

傍晚的时候,小火车尖啸着停在马道口⑵,下山的工人们从闷罐车厢跳下来,被那些接站的孩子牵着手,朝家走去。

平时每次回家,焕海都一阵风似的,刚结婚不久,小媳妇在家等着,想到这个,脚步就快起来。

焕海本是个土里刨食的农民,在山东那片黄土上,过着艰难的生计。老天开眼,去年他接了叔叔的班,鸟枪换炮,满头的高粱花子变成一顶铮新的安全帽,按月拿工资,用小本去粮店领粮,可谓一步登了天。

当上工人的第二年,叔叔把婶婶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小芳,介绍给焕海做了媳妇。

焕海心里不痛快,脚下磕磕绊绊地有点沉,可是马道口离家毕竟不远,也就一支烟的工夫,焕海到了家。

小芳屁股搭在炕沿上,饭桌袅着热气。她趁焕海解腿绷⑶、脱棉鞋的空当儿,从锅里打了热水,让焕海洗脸。

“又是面疙瘩啊。”焕海上了炕,盘腿坐在饭桌边。

小芳把丈夫潮湿的棉鞋烤在灶边,走进里屋,抱歉地笑笑。

在关里家,面疙瘩可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不是年节或大日子,是吃不到的。自从和焕海结了婚,她听娘家人说,林业工人整天和大木头打交道,累,东北冰天雪地,寒气又重,多吃面疙瘩,长力气,驱寒。她就每天晚上做面疙瘩给焕海吃。她先用萝卜条炝锅,汤里下面疙瘩,出锅后,在火炭里烧两只干辣椒,掰碎撒上面;过几天,她再做白菜汤的,里面放点虾米。这也就是东北,若是关里家,白面这么金贵,怕是县长家也不能天天这么吃。可是,从老家出来的胡焕海,现在嘴刁了,谁让人挣得大把大把的现钱呢!

焕海把另一个盆拽到自己面前,里面是庞婶家送来的白肉血肠烩酸菜。

“这个菜应当配上大米饭吃。”焕海说。

“要不我现在给你蒸一盆米饭?”小芳怯怯地问。粮本上大米只有五斤定量,小芳把它看做珍珠一般,仔细调剂着,吃到月底。

“算了,等你蒸熟,天也亮了。”

清晨,焕海还在酣睡,小芳就挑起水桶,去大河挑水了。

一出院子,看见庞婶在敲打铁丝上的一件棉袄。

“昨天的肉,香吗?”庞婶问。

“嗯。香。你做什么呢?婶儿。”小芳还是腼腼腆腆的。

“忆苦的袄生虱子了,挂外面冻了一宿,不知道死没死。”

“东北的法子好。”

走过几十米障子夹成的小道,就看见大河了,小芳的心一阵舒畅。大河老早就封冻了,挑水的冰窟窿在一里地以外。

冰窟窿里挑水,和关里家井里挑水,完全是两回事,得把扁担挂在水桶上,再用扁担顶着水桶的底部,水桶“咕咚”一声进了冰窟窿,满了,提上来,然后挑起来,颤颤悠悠地在冰上走。

昨天,小芳记得冰面上四处是雪,可是现在,大河好像十一月刚刚封冻,平整光洁,如一面大镜子。

昨晚出延凌水了。

小芳是从庞忆苦那里知道,什么叫延凌水。

长白山林区冬日的河套,傍晚的时候,冰面上有时会淌着一层水,半匝深,汩汩地,冒着水汽,它在夜间漫延,悄悄覆盖积雪陈冰,第二天早晨,大河如练如镜,一片新冰可以鉴人。水是从冰河下面鼓出来的,还是从岸边的草甸子渗出来的,不得而知。

小芳一个人站在挑水的地方,冰窟窿刚能容得下一只水桶,乌蓝的水面挤着一层换气的小鱼,这证明半天没来人了。小芳有点舍不得下桶,她觉得鱼儿们挺可怜,偌大一条河,只有这么一个喘气的地方。见有人来挑水了,小芳才弯下腰。

小芳在新冰上担着水,举步维艰。为了防止滑倒,小芳在河边折了一根大拇指粗细的红柳枝,向河边起早拾柴的一个老大爷借来砍刀,削得尖尖的,能扎住冰面。

小芳是欢喜的,这延凌水造就的冰层,让她欢喜,没有了坑洼不平,没有了裂纹伤痕,脚下明明光光,一派崭新。红柳条也让她欢喜,一根一根的镶嵌在冰里,多干净啊!

她回到家,焕海已经上山了。

肖叶梅因为交接工作,昨天一天没时间理焕海,致使焕海把怨气带回家里。今天中午一见焕海,肖叶梅的眼睛眯缝着笑,焕海的大嘴就咧开了,像蛤蟆一样咕咕咕傻笑,看哪儿都灿烂了。肖叶梅调到场部食堂了,再也不用起早贪黑赶小火车了。山上的简易食堂,没什么留恋的,只是这个大嘴巴山东青年,让她有点舍不得。这样想着,肖叶梅盛菜的勺子就打了埋伏,给焕海多盛了两块肉。

肖叶梅也是工人,而且是林场少数几个年轻女职工之一,哥哥是林场书记,只是由于自己长得磕碜,嘴边还有一颗黑痦子,至今没有对象。肖叶梅大方,平时爱开带些荤腥的玩笑。焕海刚来林场时,以为她是个老娘们,有意躲远,后来知道人家待字闺中,心下颇蠢动了几回,可是那时,叔叔已经替他安排了小芳,眼见大势已去,只有暗暗惦记的份了。

肖叶梅也对焕海存着一份幻想,她知道焕海已婚,可是一见他偷偷瞄着自己,心就动一下,软一下,他到底是第一个注意自己的男人。

肖叶梅会做饭,尤其会蒸馒头。不管是黑面的,还是白面的,她都能蒸得暄腾腾的,艮纠纠⑷的。肖叶梅是东北人,会做满族的水捞饭,砂粒似的高粱米,经她过手,也听话地糯软可口。大夏天,她焯一锅山菠菜,可以蘸酱,可以拌着吃,工人们吃得满头大汗,焕海拿出了山东人的招牌动作,蹲着,端个碗埋头吃。“好吃吗?”肖叶梅问焕海,焕海抬起头,眼里灌满泪花,不知道是呛的,还是汗水浸的。“真是臭糜子⑸啊。”焕海答。

下了小火车,焕海在马道口和肖叶梅分了手,不情愿地往家走,林场的灯火高高低低地亮起来。

今晚小芳做的是玉米面窝窝头,煎刀鱼,刀鱼小而薄,有点糊。

“你怎么不贴饼子呢?”焕海问。

“都是玉米面的,不一样吗?”小芳觉得焕海这两天有点异样。

“咋能一样?贴饼子有嘎巴⑹,香。”焕海的眉毛往上挑了挑。

“我掺了豆面,好吃呢。”小芳有点委屈。

“窝头窝头,窝头是犯人吃的,我是犯人,还是你是?”焕海开始不讲理了,信口开河。

“我给你贴,行吗?”小芳来到外屋地,此时铁锅还冒着热气,她团着剩下的玉米面,往锅壁上一贴,“叭”,没粘住,玉米面沿着锅壁淌进锅中央的水里。

小芳蹲坐在灶塘的柴禾上,泪水像小虫子似的爬下来。

焕海一摔门,出去了。

焕海下半夜才回来,喝了酒。他手里捏着小芳挑水时折回的那根红柳枝,抽了小芳脱在脚底的衣服一下,“叭!”吓了小芳一跳。他唱道,“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小芳知道他喝多了,不睬他。小芳没有激发起他的兴致,他歪倒在炕头,睡了。过了一会儿,小芳听见焕海叨咕,“肖叶梅。”小芳愣了一下,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再也没有睡着。

早上,我妈刚摘下粮店的门板,小芳就拎着个油瓶子,拿着几只口袋,走了进来。小芳对我妈说,“刘姨,俺来把焕海这个月的粮油领了。”我妈说,“早点领好,省得年根人多。”小芳也怪,把我们那栋房大她一辈的女邻居,都叫婶,唯独叫我妈姨,因为她们是家庭妇女,我妈是工人吗?粮店在小芳眼里,是个神圣的地方,她躬着身站在那些底部倾斜的木柜前边,撑着口袋,我妈用食指轻轻矫准定盘星,然后往上一提那个小木板,米面就流进口袋了。打油的时候,我妈耐心地等着小芳,让最后一滴油淌进她的油瓶,小芳感激地望着我妈笑了笑。

上午十点,小芳坐上小火车牵引的便乘⑺,她要到百里外的天桥镇,再去买点粮食和过年用的东西,顺便去学校看看山山。

胡山山是胡焕海的妹妹,小芳结婚时,山山从山东跟来,不走了,在这里上了高中,住校。

学校在山坡上,远远看见一个水塔,小芳知道,小姑子的宿舍就在水塔边。

正赶上中午饭口,山山拿着一瓶咸菜,带着嫂子来到食堂,小芳有点害羞地坐在餐桌边。山山端过来一盆土豆汤,一个豆腐炒白菜,她的同学宋群端过来一盆冒尖的玉米碴子饭,“嫂子,吃。”宋群像挂历上的女演员一样漂亮。小芳咬着半边嘴唇,唇齿间嘘出一股小风,吹了一下鬓角的发丝。

吃罢饭,小芳在山山的宿舍又坐了一会儿,本来有许多话想对小姑子说,可是见那些女孩子在铁床上爬上爬下,就噤了口。山山知道嫂子木讷,抚着她的肩膀说,“学校快放假了,等俺回去,咱俩躺炕头说一宿。”小芳塞给山山十块钱,就到镇上采办东西去了。

她买了五十斤杂粮,因为自己是盲流,粮食不供应,再说,焕海的口粮他自己吃还不够,只好想法子解决。又买了一挂炮仗,扯了两块布,一块黑蓝色,给丈夫,一块花的,给自己。

小芳是坐嘎斯轮⑻回张店林场的,嘎斯轮差不多就是林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小芳是碰了个巧,林场书记的夫人,就是肖叶梅的嫂子,今天也从天桥回张店,嘎斯轮是专为送她的,见小芳慌慌的,上扛下拎,就捎上了小芳。

嘎斯轮风驰电掣,不到一小时就到了家,焕海没回来,一看挂钟,快八点了。

小芳找到场部大院。小芳有一点耳闻,说焕海和一个女人不清不楚,现在那个女人从山上调下来了。天空飘起了雪,食堂灯火通明,她站在窗户外,果然看见自己的丈夫和一个嘴边生着黑痦子的女人在喝酒。小芳看见那颗黑痦子就像白馒头上粘着一粒脏东西。这就是焕海晚间喊的那个肖叶梅吧?长得连一般人都不如,没有胸,看样子也没有屁股,就因为会做饭,就因为她是个工人吗?焕海你真是个轻薄的东西,贱东西!小芳咬着半边嘴唇,唇齿间吹出一股风,鬓发伶仃拂动了一下。

小芳走回家,身上全白了。焕海一宿未归。

小芳从不串门,但这几天吃完了晚饭,她就去庞婶家,和几个邻居婶婶唠嗑。她们问小芳怀没怀上,小芳的脸红一下,摇摇头。她们和这个山东小媳妇寻笑话,说,“焕海干那事,勤吗?”小芳低下头,不说话。后院的满族人郎婶说,“仰脸婆子低头汉,我看你掌柜的⑼老低着个头,咕咕咕笑,你防着他点。”这句话好像捅着了小芳的痛处,她扯着衣角,点点头。其实她们听说了焕海和肖叶梅的事儿,有意提醒小芳。小芳的心一热,又一凉。

小芳让庞婶把那块花布,帮自己做了件罩衣。小芳短发,白白净净,套在棉袄外边,像个大布娃娃。庞婶说,“俊呢。”小芳说,“他看着我傻。”庞婶说,“瞎说,那是他傻。”

焕海回家,晚上不碰小芳了,他俩背对着背。

“过了年,咱也养头猪。”一天,小芳对焕海说。

“养你就够意思了。”焕海“哼”了一声。

见焕海这样轻贱自己,小芳又难过,又愤懑。她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养我,不该吗?”

焕海说,“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的事,你应该蒸馒头,贴饼子,给俺生崽传香火,可是哪一样你做到了?”

“那些个吃食俺会慢慢学来给你做,你不能不回家,出去打野食。”焕海不留情面,揭小芳的疤,小芳也不示弱。

“你这个不下蛋的母鸡,再胡说,我扇你的嘴!”焕海急了。

“你的种子都撒到别人地里了,我能下蛋?”小芳的脸也红了。

焕海眼珠转着,看看四下里,只有一把扫炕笤帚,就把目光放平,生着闷气。

睡觉前,小芳穿着线衣线裤,出去上厕所,回来时,门在里面被焕海插上了。小芳敲门,焕海站在门后,说,“这不是你的家,你回山东老家吧。”

外面干冷,寒气刺进小芳的肉皮,她以为焕海耍脾气,一会儿就会让她进屋,可是门里静下来,直到传来焕海的鼾声。

小芳趿拉着拖鞋,用东北话骂了一句,“肏你妈胡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