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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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波罗蜜经(2)

揠苗助长——人类所能犯的错误类型其实不多,很多时候是在重复同一种错误。而我的一念之差,带给它们的是万劫不复之灾。

那时王台尚未成熟,我硬把它另分一箱,结果蜂群陷入更大的混乱。当我把飞离的一群召回原籍时,原箱内的蜜蜂们骤然翻脸。在来不及抢救的瞬间,蜂王被一大群工蜂围攻致死。

那只蜂王,是我在召集时主动飞来住在我身上的。对我的轻信,成了它的恶梦。

和许多事物皆有两面性一样,分蜂对蜂群来说同样是双刃剑。

分蜂的弊端还在于,若分群太多,每一群的势力就弱,抵抗灾害的能力也随之减弱。韩、赵、魏三家分晋,最终被强秦吞食。

蜜蜂的病害很多。欧洲幼虫腐烂病,美洲幼虫腐烂病、孢子虫病、螨病……对于娇小的它们,太多的病毒、细菌、原虫、寄生虫,十面埋伏一般,严重时造成全群覆没。

如果蜂群鼎盛,它们大多能扛过病害。强大的群有顽强的群体免疫力,偶尔染病,一般都能自愈。常常是一个蜂场,弱者每况愈下,强者却生机勃勃,往来间有汉唐士民的自信。是它们分散了病菌、病毒,稀释了毒力吗?

它们的敌害同样不少。除了常来国门外侵掠的大小黄蜂、胡蜂外,蜻蜓、蜘蛛、燕子、麻雀、蟾蜍、青蛙、蛇等,都可以成为它们的夺命杀手。而这其中许多,通常是被人们看作益虫益鸟的。

万物生克,金木水火。害益本不能笼统而论。

一只大黄蜂在蜂巢门口盘旋,翅膀扇动空气咝咝有声。在蜜蜂的眼里,它该是凶神恶煞、厉鬼恶魔。它既抢吃糖更以蜜蜂为美食。若在野外,单只的蜜蜂就只能丧生“虎”口。但现在是在一大国城下,上百只工蜂齐集蜂箱前,敢死队般严阵以待。它们站成一道“人肉长城”来保家卫国。悍敌接近时,它们同时振翅驱赶。声势所至,大黄蜂竟一时无法靠近。

对于敌害,强群更具优势。

但它们的战争更多发生在同类之间。不知这是不是众多生命的共同死穴。

最常见的是盗蜂之战。当外界蜜源稀缺时,某些饥饿者会潜入他群偷吃。是天生劣性还是逼上梁山?这时被盗和行盗发生你死我活的搏斗。为了求生,结果毁灭生存,这应该是作战双方始料不及的。

更令人扼腕的是它们的误判。

排它性是太多生物的本能。而本能,有时饱含智慧,毕竟那是历经亿万年沉淀在无意识深处的。但正因为如此,它又非常的固执盲目,尤其在情况逸出经验的时候。

在那场失败的分蜂中,它们把蜂王殴死后,接下来是一场恶战,蜂箱前横死一片。它们视彼此为邪恶异己,展开了一场凡尔登肉搏。其实那是半小时前才分出去的同群同胞——本自同根生啊!

两天后,蜂箱内一片死寂。开箱一看,尸横遍野。是不是它们最终明白自己误杀了女王,也就没有了可以养育的幼蜂,上无宗主下无子嗣的它们,潘多拉的匣子轰然落盖,最终疯狂决死?

“战争是万物之父”,赫拉克利特的这句话,或许有一定的道理,但最多只说对一半。另一半,战争也万物的粉碎机——包括心理大厦。

它们同类间作战一般用嘴咬。至于动用毒针,在它们是认为王国到了最紧急关头了。

嘴上的钳子和尾上毒针,仿佛它们的常规武器和核武器。核武器轻易不动用。那带毒的针头,是天授的佩剑,是与生命同在的唯一法宝。剑在“人”在,剑失“人”亡。一旦它扎入敌体,就无法拔出,最终连根脱落。说到底,跟雄蜂一样,上帝也只给了它们一次使用尾器的机会。是上帝吝啬吗?毕竟,镇山法宝、神功绝技,是不好随便滥用的。

所以一旦它们长剑出鞘,那就是万般无奈下实施的一种自杀式的狂飙袭击了。

你敢在开箱前粗鲁地敲打蜂箱?你敢在受到惊吓时扔掉手中巢脾?那你是在逼使它们认定你是危及家园的大患。它们会让你见识到真正的蜂拥而至、同归于尽!

再就是在比较寒冷的时候开箱查看。那是在初学和它们打交道的时候了。这也是对它们的极端失礼和严重侵犯。那群战机挟狂怒而来,蜂帽被撞击如狂涛前颤栗的大堤。惊骇中我放弃查看,躲出老远后脱下蜂帽。但两只余怒未消的仍奔袭过来,给我后脑上恶狠狠的教训。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像挨了爱人愤怒的耳光,我在心里向勇士道歉,向蜂国道歉。

前年阳春三月,不请自来的它们入住我家壁橱。附在隔板下,喁喁诉说。家人害怕,主张用喷雾器解决,我力阻下来。掌握了喷雾技术的人,不是想喷就喷的。把它们小心招集起来,安置在一个暂时的纸箱里,洒了点糖水。这很有点临时安置移民的味道。它们颇随遇而安。至于给它们换成正式蜂箱,是好长时间后的事了。

自此开始学养蜂。

一直以来,汉语对“蜂”字似乎好感无多,“一窝蜂”、“马蜂窝”、“狂蜂浪蝶”、“蜂拥而出”等,似乎都不算好词儿。

可汉语对“蜜”字绝对钟情。

这本身是一个名词,在许多语境中却用作形容:很甜的橘叫“蜜橘”、汁多而甘的桃叫“水蜜桃”,“蜜月”让人流连缱绻,“蜜色”让人心软意绵。而某一时期的古人死后,还要用蜂腊作印章殉葬,取名“蜜玺”。也不知是想把那悠长的舌上记忆带往另一世界,还是想转世作一只蜂王。

饮蜜养颜,很多人都这样说。但鲜有人知,养蜂更是养性,不亚于参禅。

骚人们尝到了蜜的美妙,大刀阔斧讴歌蜜蜂们的无私奉献。这样做的好处是:获得者和付出者都显得高尚。实则蜜蜂们酿造和贮存的初衷,主要是饲喂幼虫、雄蜂等。至于蜂王,前面说了,它主食蜂王浆。工蜂们自已则非常节俭,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动那些签封贮存的甘美。

各尽所能、按需分配,节俭的它们世代相传共产主义。

斯宾塞在论及国家与社会形态时曾说,如果实行按需分配主义,人类将会成为一个蚂蚁和蜜蜂的社会。这位高傲的哲学家,言词颇含蔑视。其实蜜蜂的社会,何尝不是人类的缩影?都是天地灵气化成,都是大自然并非完美的作品。

蜜蜂一生改头换面四次。那些附在蜂巢底部的细小白点是卵;那盘成C字形熟睡在巢里的是幼虫;安静躺在封盖的巢床里,头足初成的是蛹;最后破巢而出,能飞善采懂酿造的是成虫。这在昆虫学上称之为完全变态。四次变身相当于三次出生。作为虫卵的形式产出来是第一次,由卵孵出幼虫是第二次,最后破茧而出,羽化成虫是第三次。每一次出生,都是在生与死之间惊心动魄的突围。

表面看,它们一生要经历许多阶段,似乎它们寿命很长,但一如蚯蚓的环节也很多,那身体却实在不算长。

人们通常所说的蜜蜂多指工蜂,它们寿命的长短随季节而异。晚秋和初冬出生的,可长达约半年。生于春夏两季的,一般只活三四十天,最长不超两个月。因为秋冬季节,它们较少采集,相对轻松。而春夏两季,工作繁重,它们夙兴夜寐,夜以继日。寿命的长短,和劳作强度成反比。两个不同季节出生的,都可以理解成生逢其时或生不逢时,那要看持什么标准了。

养生的反义是劳碌!

好在时间本来无所谓长短,测量时间的单位,不必是天,不必是月,也不必是年或世纪,最适用的是“一生”。

工蜂一生清淡而奔波。

一般说来,它们只有从解剖学的角度才称得上雌性。它们体内的几条输卵管仅剩残痕。这是进化的结果吗?进化的另一面是退化。它们没有巫山之梦、云雨之求,正常情况下也不会生殖,清心寡欲如一群修行者。但它们并不是清修,而是把全部心情用于家园,准确地说是用在养育上,那是它们采集和酿造的最终旨归。

工蜂和幼虫关系复杂。就它们都是同一蜂王的子女而言,工蜂是长姊。蜂王对下一代,只会生,不会养。它们实行生、养分工制,哺育幼虫的任务自始至终由那些成年工蜂承担。我们人类有哪位长姊会全程负责养育弟妹呢?它们早期喂给幼虫蜂王浆,如哺母乳。后期喂大幼虫以蜜和花粉混合而成的蜂粮。它们更像奶娘,像幼虫们出生伊始的养母。

可工蜂们更像男人,它们差不多具备了理想男人所有的优秀品格:勤劳、顾家,不辞奔波,不畏强敌。和想象中女人的温软相比,它们更具男子阳刚之气。

或许,作为修行者,它们已经褪尽了性别特征而集两性之长于一身。那可是菩萨境界了。菩萨没有性别,可以是男,可以是女。观音菩萨先前是男的,后来为满足人们对慈爱的需求,易作女性。菩萨要弃绝声色享乐,勇猛精进,饶益有情,利益众生。工蜂们不正是这样吗?

或许,人类的性别期待并不适合于蜜蜂。毕竟人类的眼睛并不能读懂它们的全部世界。宇宙万有,并非都能用人的尺度去衡量。倒是反过来,万物的尺度不妨偶尔借来对照人的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