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照例,李书记,陈镇长和我,逐村慰问一下村干部,给他们发点小钱,算奖金,收买人心吧。王家沟村道的坯子出来了。往王家沟走,不再上坡下坎踩小路。水沟理了,涵洞通了,路沿石砌了,路面没碾压,间杂着紫红色的生土和黄褐色的泡石碴,泡松松的,踩上去,一弹一弹,舒服。但,问题还真有,那二里多悬崖路,是从整石山的半山间炸出的,好些地方,被撕裂的崖石,毛骨悚然罩在路顶,大声说话,都会惊得滚下来样。见到王品德,我特别嘱他,大过年的,你那路还真不敢走人,干脆,把路两端,堵了。
正月初七,我们开始上班。听说,王家沟的路,初四就上马了,没能去看,我忙呀,到县上开三个会,回镇,又准备镇村社三级干部培训会。
一晃,到了农历二月,有天傍晚,王品德到我宿舍,坐了坐,屁股扎针样,慌。他说,工程扫尾了,要我去看看。我说,怕不行。县上很快要来验收新村了,又添了不少活,赶不赶得出来,还说不定。新村原说副书记抓,最近,全地区要评比,地级机关必须到各县挂包新村点,县级领导必须联系乡镇新村示范点,地委、县委就又把板子打在书记的屁股上,验收的通知上说,红山新村建设作为乡镇党委书记全年工作四大板块之一进行量化考核。李书记看了文件,找我,说,老王,我们的标准还不行,添上改水改灶。我问,咋改?他说,每个农户打一口机压井,每个农户重新砌节能灶,砌一个蹲位的厕所,全贴磁砖。李书记想了想,咬了咬牙,说,可能的话,由银行贷款,政府再奖一些,扶持一两个专业大户。妈耶,那要投入多少哇!我说,上面没要求。他说,老王,我们也要创新,出经验。我说,来不及。他说,动员农户,自己请工匠,家家户户同时弄,镇上统一开支。
我两只手两条腿绑在一起使用还弄不过来,实在没有时间去看正在扫尾的王家沟村道。我问王品德,啥时开通车典礼?农历三月,他说,那时候,满村的梨树开花了,好看,通车典礼一结束,又忙春耕,季节刚好赶上。他说,光这通车典礼,够把我腿跑断,这辈子,还没这样累过。路通了,还真不干这鸡巴村支书,我该好好歇歇了。我逗他,想想,那路一通,子子辈辈的后人,在上面一走,就会念起是你领头修的路,还不等于给你修了纪念碑吗?他就裂嘴笑。
梨树花真的开了,成团成片,白压压的。王品德来找我。大爷,通车的日子我定了,十一天后,我翻了,黄道吉日。又说,你给我弄个稿吧,请的人多,地区的有,县上的有,王家沟在外的,镇上头头脑脑的,全请了。你给我弄响亮些,难念的字莫写,文绉绉的话莫写,我最后露回脸,这辈子,心,就落了。他说了很多很多,说通车典礼一开,真辞职,不干了,要好好歇歇。我只当他是累了,不管他,问了些仪式准备情况,又叮嘱,通车典礼,人多车多,振动大,事先一定把沿途细查查,安全隐患,清理干净。
稿子,我抽晚上给他写了,一读,并不满意,改了,再改,再读,还真像回事,通俗,响亮,粗犷,也豪迈,让他好好露回脸吧。但他还没来拿,我就到县上参加组工会。
会议中,腰间的手机震动了,一看,是镇上,不管他。又震动,不管他。还震动。县里开会的规矩,镇上是知道的,不准接打手机。怕是啥急事,我佯作尿涨痛苦状,上厕所,躲着,接了。王书记,镇上让你尽快回来。啥事?王品德死了。王品德死了?!组工会都是些老套套,不听也罢,我赶紧请假,火燎火烧地往回赶。坐在车上,我拨通镇上的电话,问,现在在哪?在镇医院。
我直接赶到镇医院。远远的,空气里就膨胀着殴殴的哭声。医院的坝子里,围了好多人,一棵大杨树下,炸开的鞭炮纸屑,堆了厚厚的一层,火药的味,呛鼻。李书记陈镇长都在,我拨开围着的人,进去。王品德躺在病床上,白布盖着,女人抓着床,直哭得扯噎。两个儿子,一副熊样,吭吭地哭,衣衫不整,样子像是天塌了。我揭开白布,一个血肉模糊的王品德,让人看了,肠子直抓直扯,一只手断了,一只脚断了,消瘦的脸,灰白中浸着暗黑,眼睛已被人抹了,合了,两颊深陷进去,嘴皮已包不住黄黑的牙,人比活着小了好些,倒是原本潦草的胡子头发,像疯长的草,森森地立着。脸上,身上,四肢,有好些凝固了的血迹,一道道,一点点,发黑。我拉上白布,盖了,手,按住胸,想吐,忍着。
李书记把我拉出人群,说,老王,你把现场安排下,回镇上我们议议。我是副书记,管组织人事,王品德叫我大爷,于公于私,该我料理。手脚无措的村长向我简单介绍了事故情况。我说,你先找几个人,把王品德女人拉走,五十好几的人了,伤心过头,出啥事咋办,派几个嘴巴功夫好的女人,劝劝。找几个劳力,把公路再清理清理,租个车吧,让王品德坐车走走,运尸体时,多放些鞭炮,一路放回去,弄闹热些。并交待,村上连更晓夜把灵堂扎起。王品德的儿子媳妇还在哭。我说,别光哭,买个盆子,买根毛巾,把你老子身上的血洗净。
办公会上,大家不免要先唏嘘一番。陈镇长通报了事故经过。今天一早,王品德带人到公路上,最后一次排险清障。凡悬掉起的岩石,都放了雷管炸药,二里的悬崖路,放了八处,放好了,他就在山脚指挥人隐蔽,隐蔽了,就朝山梁上喊:检——查——风,把他的话从山脚懒洋洋地捎上来,炮手就听成:点——啦——,就点了,几声巨响,乱石暴雨样,飞,就他一人没躲好,出事了。当时还没断气,抬上街,刚放在医院床上,气断了。这个王品德,鸡巴大点事,咋就硬要自己去,派个村干部,不就得了?派个村干部,兴许是另一种结局。
李书记讲话,定了调子。王品德同志是因公殉职的,这个同志,个性是强了点,但,务实,整工作,没水分,吃苦多,为群众办实事。这样的好同志,今后怕是难找了。其实,李书记一直想把王品德换下去,找不出合适的人。李书记说,我们应该借王品德同志的事故,把坏事变好事,进一步调动村社干部的工作积极性,我们要大树特树王品德,让基层干部感到党组织和人民政府的温暖。调子一定,会议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当天张贴治丧委员会名单。李书记作主任,我作副主任,单位负责人,各村支书,王家沟村社干部,王品德至亲好友,全进去。他妻子,政府每月发给四十元抚恤金。整个丧事,政府承办。会议决定由党委办张主任迅速整理王品德的先进事迹,上报县委县府,争取荣誉,镇里先宣传。王品德,想不到吧,死了,死了,不想原谅他的人,原谅了他,想不到的待遇和荣耀,得了,露脸了。
王家沟满山满沟是梨花,繁得很,成砣成抓,雪白雪白,天都映得凉飕飕的。丧事很隆重,挽联,花圈,连同房屋四周梨树上的花,活活地把人淹了,黑的人头在头上地下一片白中,蠕动,哀乐,从白的花黑的人缝里,往外挤,往外飘。
棺木一落坑,王品德的大儿子就拉着我,要我留下来。
晚上。少量没走的客人,都安顿了,王品德的女人请我进里屋。进了,把门闩好,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已等在屋里,媳妇女婿都挡在外面,可见,确实把我当了自家大爷,怕是请我断啥公案。他们请我坐,他们表情和声音里的悲伤,浸漫着整个屋子。大爷,她说,按理,今晚不该办这事,老王刚走。王品德的女人说不下去,又哭。我忙劝,救生不救死,去都去了,想开些,自家身体要紧。她总止不住哭,她的两个儿子就替她说,爹这辈子,总锁着一个小木箱,啥人也不让看,您老人家是长辈,我们想请您来开这箱。我相信,他们和我想到一处了,现金,存折。作了近二十年村支书,有点积蓄怕是难免,王家沟又是全县富裕的村。王品德的女儿打开大衣柜,小心地捧出个小木箱,放我面前,两个儿子递给我一把老虎钳。看来,他们作好了开箱的准备,涉及遗产,有老婆,两个儿,一个女,只好请我主持公道。
小木箱,电工工具箱大小,深褐色,早年漆过,太久了,漆,斑斑驳驳,当初也许是朱红。他们盯着我开箱,都屏声敛气。
木箱开了!
木箱里,放了双千层底布鞋,王品德的。
他们像打昏了头的鸡样,我也是,懵了。
鞋,做工极精细,白底,青布帮。底,是用整块整块的白布叠起来的,有些泛黄泛黑了,当初一定白漂得很。麻绳,纳得细细密密,纳成的格子花,很工整,好看。鞋帮是青(黑)色斜纹布,上了松紧带,每一针都细,都匀。
王品德锁了另一个女人的故事,锁了自己的一段岁月。这个王品德,在大爷面前,啥话都说,咋就没说过这事?我还从没听说过他有啥风流故事——而这,很多村干部是有的。
一屋的尴尬,装不下。嗯,我先咳了,算是抖抖长辈的威风。我说,王品德对得起你们每一个人,他是个称职的丈夫,也是个称职的父亲。鞋,拿到他坟上去,烧了,你们权当啥也没看见,这事,烂在你们肚里。
第二天,打早,我就往镇上走。我的脚在新修的村道上迈着,路面被碾压了的小石子,踩上去,平展展的,没多少感觉,走着,身边总像有王品德的影子,挥不去。悬崖上的一截路走完了,我在路口山垭坐下来,王品德在这里拜过菩萨。回望公路,白带子一样,起起伏伏,软软的飘样。远处,一片一片白的梨花,正掩着王家沟。我把烟掏出来,抽,一支又一支,边想,我真不该说这是给王品德修的纪念碑。品德呵,你也不该说,路通了你再不干了,要好好歇歇。难道我们的对话,真成了你生命终点的谶语?那么,菩萨呢,你不是给她打过鞭炮挂过红作过揖吗?……还有那个纳鞋的女人,你把那份感情,锁在箱子里,呵护了几十年,她能到你坟上,烧炷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