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凯
1
我于旧历的年底回到老家赵家河子。
爹娘早已过世,妻子与我离婚之后远嫁他乡,在这个所谓的老家里,就只剩下一幢空荡荡的老屋了。老屋久无人住,且相当破败,与邻居家新建起来的小楼比,就越发显得寒酸与凄凉。院门上落着一把破破的锁。离婚时前妻对我说,钥匙就放在门口墙头上的瓦底下,回来时自己取。我来到门口,站下来,踮起脚,伸手向瓦下摸去。只一摸,就掏出个软乎乎的塑料袋儿来。打开塑料袋儿,里面果然有一串锈迹斑驳的钥匙。我将钥匙捅入锁屁股,打开院门,走过荒草深深的天井,又打开了同样锁着的屋门。人还没有进屋,就有一股霉味冲进鼻孔,接着见一只老鼠仓促地从桌上跳下,迅速地钻入床底不见了。
我立在门外,犹豫了半天才迈进屋内,将手里的行囊重重地一丢,就一屁股跌坐在落满尘埃的床上了。我知道,眼下,这里是我唯一可以栖身的地方,舍此,我根本就没有别的地方可投奔。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透,屋内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老鼠又从床底下溜出来,在桌上啃咬一本书,发出嗦嗦嗦的声响。我伸手扯了一下床头上的灯绳,屋内的电灯竟然刷地一下亮了。那老鼠到底胆小,丢了口中的美味,仓皇地逃回洞中。我看那被啃咬过的书,原来是一本过期的《诗刊》,已经让它啃去了多半,上面还有黑黑的粪便。我望着那本出自十多年前的旧杂志,猛地想起来,名叫赵发庆的我,当年曾经是一位诗人,曾在《诗刊》上发表过一组诗。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十分诗味的笔名,叫兔丝子。可是现在,我与诗早就缘尽了。我成了盗墓贼,给公安部门拿住,判了五年刑。
我之所以在冬日的黄昏回到家中,是因为我刑期已满,从劳改农场释放出来了。曾经的诗人兔丝子,现在是个劳改释放犯。
劳改释放犯这一夜是如何睡去的,我无从知道,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明,有阳光从窗棂射进来,照在了我的屁股上。如果不是饿,我会在床上继续躺下去,设若能一直躺到死,我也非常乐意。可是,肚子十分不同意我这么做,且咕咕地叫着发出了抗议之声,于是,我只好懒洋洋地穿衣起床,走到街上去觅吃物。因为是冬天,冷,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可以遭遇,因此,就少了许多的尴尬。我来到村头一家小卖部,买了包方便面,拆开,跟店主讨了开水泡好,狼吞虎咽地吃掉,又返回家中。
一连两天都是这样的情状。
尽管如此,我还是遇到了数位村人,他们有的认出了我,有的没认出我。没认出我的,就用怪怪的目光盯我;认出我的,同样用怪怪的目光盯我。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没有同我说话。我知道,一个盗墓贼回村,对于那些老实巴交的村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同我说话,我当然也不同他们说话,大家相遇,完全是行同陌路。只是身在故乡,却犹如处在远壤异地,心头便生出一股强烈的孤独。除了孤独,还是个孤独。孤独的我,便怀念起刚刚逝去的牢狱生活。我想,如果这般继续孤独下去,还不如重回牢狱。而且,让我无法忍受的,不仅仅是孤独,还有冬天的冷寒。家中的老屋是土坯屋,屋墙早裂开一道道大口子,冷风从口子里灌进来,刀也似地攘在身上,纵然穿着厚厚的棉大衣,也如同呆在冰窖里一般,冻得索索发抖。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
至于要去哪里,我且不去管,哪怕是重操旧业,再去做盗墓的勾当,再让公安机关拿获,我也不能呆在这所谓的家中了。
便是在我决计要走的时候,我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这是我出监回家之后,第一次听人敲门。我瑟缩在床,一脸木然,没有举动。
盗墓贼赵发庆不想见任何人。
那人却依旧敲,轻轻的,敲得很是斯文、很是耐心。我仍然瑟缩在那里无动于衷。我想,那人敲过一阵后,见无人吭声,必定会走的。然而,我却打错了算盘,那轻轻的、很有节凑的敲门声并没有停歇,而且大有我不将门打开,他就不会停止的意思。我终于不耐烦,锁了眉头,从床上跳了起来,裹紧了棉大衣,几步抢出门外,冲着那敲门者恶恶地就是一声喝,敲,敲,你敲什么敲?
那人吓了一跳,拿眼来望我,脸上却绽放出一片灿烂的笑,道,兔丝子,你不认得我了?
村里没人知道我有个笔名叫兔丝子,我好生奇怪,不由拿眼打量那人。他个不高,瘦巴巴的,一嘴短胡茬,有四十来岁的情形,一只眼睛红肿着,穿了一件灰色的旧羽绒服,上面还有些不洁的污渍。我没有认出这人是谁来,正要重新打量,那人再次开了腔,赵兄,不认得我了?我是崔之峰啊!
崔之峰这个名字我当然知道,但是细看面前的人,却同我认识的崔之峰有点大相径庭。我说,崔之峰?你是哪个崔之峰啊?
自称崔之峰的敲门者说,赵兄,你连我也认不出来了?我是崔九斗啊!
他一说崔九斗,我就豁然开朗了,我就知道他真的就是我认识的崔之峰了。我就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有认出他来,是因为我们有十多年不曾见面了。十多年不曾见面,他的模样变化极大,让我很难认出来了。
我和崔之峰岂止认识,我们还是过从甚密的文友呢!当年,我痴迷于写诗的时候,曾与他,还有一个叫李乐桥的家伙,共同结了个文学社,称之为充州三驴。崔九斗则是崔之峰的笔名。有个成语不是叫才高八斗吗?崔之峰自称才高九斗,其狂妄态度不言自明。事实上,在我们三位诗友中,崔九斗虽然年龄最大,还是小社团的掌门人,但是他在诗歌方面的建树,却远远不及我与李乐桥。我和李乐桥都有诗作发表了,他竟然连一句诗也没有发表出来。究其原因,倒也不难理解,崔之峰并不主攻写诗,他的主要精力是对地方历史的研究。偶尔兴之所致,才写那么几首,且一律是古体诗。文学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时间都进入二十一世纪了,你创作老气横秋的古体诗,谁肯给你发表啊?
尽管他主攻的是地方历史,但并不妨碍我们的交往与友谊。我们几乎每周都有一次两次的聚会,每次相聚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三位诗人相聚在一起,促膝而坐,六目相对,品着粗糙的大叶茶,喷着劣质的叶子烟,就大肆地谈论起诗歌来。李白杜甫、顾城舒婷,都是我们经常挂在口头上的谈资。
直到树倒猢狲散。
见是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诗友,我吃惊又兴奋,不由上前一步,叫了起来,崔兄,你怎么来了?
崔之峰说,听说赵兄回来,特来拜访。
听他如此说,我便有些感动,正不知该说什么话好,斜剌里忽然刮来一阵嗖嗖的冷风,将他脑袋上为数不多的头发吹了起来,我自己也不由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客人还站在院门之外,忙将脑袋一拍道,崔兄,实在对不起,我光顾着高兴了,忘了请你进屋了。快,到屋里聊!我说着就欠了欠身,向房内让他。崔之峰也不客气,举起步子迈进门来,然后踩着院子里的衰草,进了屋门。
进了屋门,他却没有急于落座,而是站在那里拿眼在屋内环顾。他的视线里,自然是那些垂着的蛛网,以及蒙着尘埃的橱桌之类,因此,他的眉头很快就锁了起来。我便有些愧愧然,忙说,崔兄,实在不好意思,老婆离婚了,爹娘都死了,就我孤伶伶一个人,没情绪收拾了。
他没有吭声,依旧锁着眉头打量我的房子,略一沉吟道,赵兄回来几天了?
我说,三天。
他道,这三天你就一个人生活在这里?
我说,是。
他又锁了眉头没有吭声。我则讪讪地立在一边不知说何话好。半天之后,他把眼望向我,开了腔,赵兄,横竖你是一个人过,我也是一个人过,我的居住条件比你略好些,这样吧,你干脆住到我那里去吧!
尽管我无论如何决计明天要走,但是究竟要去哪里,到什么地方栖身,却还没有底,又见天如此冷寒,且是年关迫近,听他邀我去他家小住,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便道,中!
2
崔之峰的家住在充州城里,距我家赵家河子村有五十来里地。另一位诗友李乐桥住得更远些,从他家到充州城,有八十多里地。当年我们闹起三驴诗社的时候,每逢周六,我和李乐桥都要从各自的家中出来,乘坐交通工具赶到充州,到崔之峰家中相聚。中午就在崔之峰家就餐。有时谈得热乎,误了回家的车辆,还会在他家里留宿。通常,我们三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夜色深深,根本没有困倦,就瞪大着眼睛,仍是谈诗,一直谈到公鸡打鸣。
崔之峰虽然家在城里,也仅仅是充州城里的普通市民,祖辈都是种菜的。崔之峰没有什么正当职业,是城关一所学校里的代课教师。因为他对历史特别感兴趣,就教学生历史课。他比我大七岁,比李乐桥大五岁。认识他的时候,我刚刚高考落榜,正郁闷地呆在家中想上吊。有一天,我正在村巷内无聊地闲逛,见有人骑着辆破破的自行车从远处过来,于村头下车,呆头鹅似的在那里探头探脑。看见我之后,他迎了上来,将拳对我抱了那么一抱,然后说道,这位老兄,打听一下,这个村子是不是叫赵家河子?
我冷淡地说,嗯!
他的眼睛却突然亮起来,道,老兄,我问一问,你们村是不是有一座古墓?
古墓?我的眉头皱了起来。我祖辈就在此村住,从没听说有什么古墓,又见他呆头呆脑,便依旧冷淡地说,不知道!说着转身要走。
他竟然从后面拉住了我,重又抱拳打了个拱道,老兄,你别走,请容我向你介绍。我,崔之峰,是研究历史的,也是市诗词学会的会员,我听说你们这儿有座古墓,想来考察一下。
我对历史或者古墓并不感兴趣,但是听他说自己是诗词学会的会员,而我正是因为迷上写诗才名落孙山,要迈开的步子就冷丁收住了,我回过头,将眼灼灼地盯向他道,你,会写诗?
他望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从上衣口袋内掏出一个绿皮小本本递了过来。我接在手里一看,是个会员证,正是市诗词学会颁发的,上面有他一张照片,还有他的名字,名字上有清晰的钢印盖在上面。他的名字果然叫崔之峰。我望着,眼里立时就闪出了光,不由一把将他的手捉住,紧紧地握着,叫道,崔兄,不,崔老师,我叫赵发庆,爱好写诗,今后还望您多多指教呢!
他眼里闪出的光似乎比我还亮,盯了我半晌,更紧地攥住了我的手,一面大幅度地摇着,一面叫道,哎呀,真是太好了!没想到今天遇到了文学同道!
我说,崔老师,走,到我家喝茶去!
他却抬头望了一下天道,不了,我下午还有课,得马上回去。我这次来,是想看看你们村的古墓。
事实上,我们村还真有一座古墓,不过,在“文革”时期早已给毁坏了,现在只有一些残余的石碑乱丢在那里。我便显出十二分的热情,领着他去看。两人穿过一片树林子,绕过几块庄稼地,来到那座古墓旁。他仿佛是个科班出身的考古工作者,一见那些残碑断砖,眼便亮了,将我丢下,一头扑了上去,不知从哪儿取出只放大镜,仔细地看起那碑文来,嘴里不停地咕咕哝哝。看了半天,他才直起腰,对我说,这座古墓的主人叫赵古,是宋代一位高官,他的书法和诗特别有名,现在存世的诗仅有五首,咱们县志里就有收录。他说着又长叹一声道,可惜,他的坟墓就这么破坏了!
我虽然对历史不感兴趣,但毕竟是个写诗的,而且墓主姓赵,我也姓赵,这个赵古应该是我的祖先,自然也就跟着叹息起来。叹息了一阵之后,他看看天已不早,便告辞回去。临走时他告诉我,周六,他有个文友聚会,让我到时候前去参加。我大喜,记下他的地址,然后送他上路。
我站在村头,一直到看他不见为止。
到了聚会的日子,我果然就坐上一辆去城里拉化肥的拖拉机,一路来到充州城,再按照他给的地址,辗转进了他的家。
他的家住在充州城的郊区,远远地能看到城中心的一座古塔。那古塔也是充州城的标志性建筑。据考证,古塔建于隋代,是隋文帝杨坚拨款兴建的。我对古塔当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草草地望了一眼,就进了崔之峰家的小院。院子不大,间口却不少,四合院结构,很像个旧时大户人家的宅第。不过,这宅第里人丁却不是很旺,只住着崔之峰和他的老婆,外加他的女儿三人。我原以为诗友聚会,很是热闹,很是隆重,会有很多诗人前来参加的,可是到了一看,才知道除了崔之峰外,只有一位叫李乐桥的家伙。那李乐桥还是个跛子,个子矮矮、下巴尖尖,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我不由说,咋就咱们三个人啊?
崔之峰道,三人成伍,不少了!
那跛子李乐桥接着说,当年的桃园结义,不也只有三个人?
我想想也是,在张了张嘴之后,就不吭声了。
我们便在屋内坐了,沏一壶大叶茶,就诗的话题谈起来。崔之峰的女人不时地进门,给我们倒水。不过,看上去她并不特别欢迎我们,脸总是阴沉着,动作也十分重,好像谁欠着她东西似的。崔之峰装作没看见,我和李乐桥自然也就装作没看见。
就是在那一天,在崔之峰的提议下,我们正式成立了一个称之为“充州三驴”的文学小社团,并且办起了一张油印的诗刊。
诗刊取名叫《太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