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们真把死看得很淡?花大姐才不信呢。
想不明白时,花大姐就会望着满院芦苇自言自语,宝马再贵,可怎么会是马哟。
扎白马,是因为父亲躺在那儿,儿女看着不忍心,扎马能顺便捎带走悲伤。花大姐感觉自己扎的马有灵气,能腾云,会驾雾。小黄毛送的宝马能开上天吗?
扎彩轿,是女儿对母亲的一种思念,母亲费心操劳一辈子,现在走了,女儿就送顶彩轿感恩母亲。而送女秘书给父亲,母亲一定不会高兴的。
孝子省得花钱让小黄毛女人哭灵棚,这让花大姐很迷惑,如果孩子爱父母,眼泪是不需要出钱买的,想着父母好,不流泪,都难。
一想到这些,失落的花大姐就会拎来一瓶酒,慢慢喝,其实更多时候,她都把酒喷洒在芦苇上,淋在手心里,酒把她泪呛出来,有时拿着芦苇,她却不知如何下手了,举起酒瓶,砰一声,满地酒香,窜出院子,直飘去西天。在满院酒香中,花大姐重新拿起芦苇,扎着马骨架,裱上白纸,稍加修饰,一匹精神抖擞的白马就立站在马棚里。
摸着那张开的马嘴,花大姐在心里说,赵庄又一个男人走了。
花大姐也知道孝子们喜欢请小黄毛唢呐班哭唱,除了贪图免费送的纸物外,还因为小黄毛唢呐班人气旺。
老濉河两岸人,把儿孙满堂,寿终而寝老人的去世,称为喜丧。老人脚一伸,驾鹤西去了。接下来,孝子就要为丧事精心准备,绝不能让村里人看笑话。一个家庭穷富,儿孙能耐大小,从操办丧事中就能体现出来。
孝子们办丧事舍得花钱,他们知道那是躺在棺材里长辈的脸面,更是跪在棺材四周儿孙们的好看。
脸要好看,是需要用粉来擦的。
小黄毛就是那个为孝子脸上擦粉的人。
有小黄毛唢呐班表演的丧礼是隆重的,十里八村人都会涌来看。孝子们想不把丧礼场面办隆重都难。
喜丧,这在毛咕咕眼里却十分搞笑,孝子贤孙头戴白孝帽,脸上却看不到一点儿悲伤,不时会看到有人在笑着乐。毛咕咕不明白,爹爹走时,他哭得死去活来,可眼前戴孝人,怎么可以笑呢?人活得岁数再大,死了,都是很悲伤的事情。特别是小黄毛,变着法儿逗大伙乐,看台前,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连孝子也不时被小黄毛搞笑言语逗乐了。
毛咕咕不离开,是想看最后上场表演的脱衣舞。毛咕咕喜欢看台上女人疯一样甩动着两个白奶子。他从没见过那么白的奶子,就想靠近看个清楚,可却挤不到台前。有几次,小黄毛还骂他色鬼,赶他滚。
毛咕咕就冲着小黄毛的背影,在心里狠狠骂:日你奶奶的。
女人在台上脱光衣服跳时,小黄毛并不看,两眼直盯着村头路,好像那儿随时有鬼要出来似的。这让毛咕咕很好奇,他想过去看个究竟。`
毛咕咕来到村口,黑夜里除能听到舞台上传来刺耳音乐声,什么也没有看到。
狗日小黄毛,骗人呢。再一想到花大姐高高挂在东墙上的篾刀,毛咕咕在心里更加怨恨小黄毛了。
毛咕咕无意中得知,小黄毛盯着村头路口看,是害怕警察。他搞不懂小黄毛为什么害怕警察,可能就像他害怕花大姐会不理睬他一样。
想到这,毛咕咕笑了。
警察来抓小黄毛时,台上的女人还在疯狂甩着奶子。
毛咕咕没想到小黄毛太怕警察了,跳舞女人更害怕警察,他们一上前,女人就吓得缩成一团,像两团面。
小黄毛和两个女人坐上警车,走了。
花大姐听说小黄毛被抓,一点也不感到吃惊,这是早晚的事。只是她不明白警察怎么知道小黄毛带女人在河东跳脱衣舞的。
毛咕咕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女人奶子了。无事时,他就会留意赵庄女人的胸,可那里,都隔着层层衣服,鼓得老高。看不见女人奶子的毛咕咕,就溜到村口,看那些吃着青草的母羊或是母牛。他总感觉牛羊奶子没有台上女人奶子白,还有一股尿骚味。
台上女人白奶子一定不是这个味,那是什么味呢?毛咕咕总会在漫长的黑夜里,独自一个人想着。
他现在真像一只落单的毛咕咕,在村里四处游荡。
赵庄有段日子没有死人了,邻村也没有人死。
毛咕咕这才想起,他多天没有去找花大姐了。
花大姐感到很意外,她曾讨厌毛咕咕蹲在旁边看扎马,可是这段日子,她心里老是盼着他来。不扎马,花大姐就捧着那本厚厚圣经看,在书里,她多次看见父亲和男将骑着白马慢步在云端,她想同他们说话,可没人理她。花大姐心烦合上圣经,一边扎着白马,一边望着门口路,毛咕咕就是在这时出现在她眼前的。
见了毛咕咕,花大姐很开心。毛咕咕不会想到,花大姐还在扎着白马,他手舞足蹈跑到马棚里,围着那几匹白马,转着圈儿,看看这匹马嘴巴,瞅瞅那匹马屁股,孩子般笑了。在毛咕咕的眼里,只要花大姐有白马扎,她的脸上就会露出温暖的笑容。
花大姐今天笑得更是特别灿烂,热情留他吃午饭。
更让毛咕咕没有想到的是,花大姐破天荒叫自己坐到桌前吃饭,连菜碗也不分开了。毛咕咕感觉有点不习惯,他小心地恳求,分开吃吧?
花大姐没有听见似的,给他倒满满一杯酒,叫他喝。
酒,毛咕咕常喝,可是像今天中午这样,坐上桌喝酒,毛咕咕还是头一次,他端酒杯的手开始抖动起来,有酒洒在桌面上,湿了。花大姐并没有怪他,还给他碗里夹了许多鱼肉。
花大姐一喝酒,话就多了起来,知道吗,人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所犯一切罪恶会连同人肉身一同死去,重新变成天性善良的人。死去的人都想西去成为凡赛堤。不知道凡赛堤吧?圣经上说他可是真理与正义的化身。每个西去的人都想成为凡赛堤那样的神仙。
俺将来也能成为凡赛堤吗?毛咕咕一脸好奇。
会的,你现在就是一个英俊的凡赛堤。
毛咕咕听花大姐这么夸他,一激动,就多喝了两杯。酒喝多的毛咕咕,眼前就有女人光着上身在晃。他好长时间没有看到那两团雪白了。
望着花大姐温暖的目光,毛咕咕可怜巴马地求着她说,俺想看你奶子。
花大姐一愣,以为听错了,这几年除了扎轿,就是扎马,她似是忘记了胸前还长着一对奶子。再看一眼毛咕咕,花大姐这才发现毛咕咕长发下黑红脸蛋上,嘴角四周已长出了软软一层黑绒毛出来,花大姐脸瞬间红了。她端起酒杯,一仰头,干了。她有点害羞问,真想看?
毛咕咕红着脸,点了点头。
把酒满上。花大姐说。
接过毛咕咕递过来的酒杯,花大姐一仰头,又干了,酒喝得猛,呛得她接连咳嗽了三四声。
老女人奶子有什么好看的。说着话,花大姐开始缓缓去解上衣领扣了,一颗、两颗,当解开第三颗衣扣时,花大姐索性眼睛一闭,双手用力一扯,衣服开了,雪白乳房松松地垂挂胸前……
看着花大姐紧咬着嘴唇,想到刚才她说的凡赛堤,毛咕咕猛地伸出手来,狠狠掴打自己脸,哭了,如马嘶鸣,转身,狂奔而去。
望着墙角那捆发黄的芦苇,花大姐畅着怀,拎起毛咕咕没有喝完的酒瓶,倒满一杯酒,喷酒在芦苇上。接着再倒一杯,洒在自己的手上,让那股凉,直逼心口。睁开眼,花大姐一饮而尽第三杯酒,眼泪再次被呛出来了。花大姐拿过芦苇,并不扎,泪眼中,她又看到小黄毛开着宝马,疯狂地追赶着她的白马,白马回首那一瞬间,宝马呼啸着撞向白马。花大姐害怕地把散乱在地上的芦苇紧紧搂在怀里,呜咽着,如同一匹老母马在痛苦嘶鸣。
花大姐是从邻居嘴里得知小黄毛被释放了,一出来就四处找毛咕咕,说见了他,要剥掉毛咕咕的皮。
小黄毛恨毛咕咕,花大姐理解。可是再恨也不能要毛咕咕的命呀。
花大姐不由为毛咕咕担心起来。
毛咕咕被人打了,可打人的不是小黄毛。邻居告诉花大姐,村里人都骂毛咕咕,说没想到小愣子的心眼比正常人还坏。他怎么能陷害小黄毛呢?现在村里有人去世,大家也不愿意找毛咕咕扫铺了。看到毛咕咕饥一顿,饱一顿的,村里人也不像往日那样同情他了。大家都说毛咕咕是自己找揍的,小黄毛害怕他呆在演出现场,可他偏要去看。几个想看脱衣舞表演的年轻人,长时间没有见到想看的节目,却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毛咕咕,他们来气了,扯过毛咕咕,就一顿乱打。那么多人围观,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最后还是小黄毛出面拉开了那几个熊孩子……
花大姐听不下去了,她心疼得要命。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毛咕咕呢,他还是个孩子哟。没有人来找她扎马,自己不会饿着肚子。可是村里人不要毛咕咕扫铺,他吃什么呀!花大姐感觉挺对不住毛咕咕的。她又拎出酒瓶,坐在房屋门前,她盼毛咕咕过来,陪着自己一起喝酒。她要告诉他,以后不要去看小黄毛的演出,让他陪着她一块儿扎白马。没有饭,就过来和她一起吃。
可花大姐没有等来毛咕咕,却等到他出事的消息。
人们发现毛咕咕时,他的鱼网丢在岸边,人却浮在老濉河的水面上,原本黑红的脸蛋,被水泡得胖胖的白,样子怪吓人的。
花大姐不相信毛咕咕是失足落水淹死的。她甚至怀疑是小黄毛害死的。可警察说,毛咕咕确实是白酒喝多了,失足淹死的。濉河里的水,哪儿水深哪儿水浅,毛咕咕最熟悉不过了,又会游泳,怎能淹死他哟!花大姐的心闷得慌。
老濉河滩上,花大姐流着泪点燃纸钱哭说,这孩子命苦,可命再苦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该骑着高头大马。
花大姐坐在马棚里,双手不停在扎着白马。拿起芦苇时,花大姐泪又不争气流出来,有泪洒在芦苇上,她的手变得异常灵巧。劈苇时,篾刀划破手,她也不觉得疼,扎骨架,裱白纸,描彩绘,又一匹昂首欲奔、回首盼望的马,嘶立眼前。
白马眼睛有泪流出,鲜红的,是花大姐手上的血。
听说花大姐一个人在老濉河上送毛咕咕上路,村上好多人赶来看烧马。河滩上,一匹匹高头大马回首望着赵庄。村里人上前一数,共八匹白马一字排开,有风灌进马嘴,白马呜咽,如嘶。
花大姐怎么给毛咕咕扎这么多白马呢?
这些白马不应该都是毛咕咕骑的吧!
他的爹奶,花大姐的父母,她的男将,还有公婆,烧过去,都能骑哩。
除了毛咕咕,他们走时都有马或轿,一个人哪能骑马又坐轿哟!
那这些白马烧给谁呢?
看着眼前的八匹白马,来看烧马的赵庄人交头接耳谈说着。他们都夸,那八匹白马个个是宝马,瞧那脊背、那四腿,跑起来,都能日行千里。
花大姐举起熊熊燃烧的火把,对着围观的人群吼:走开啊,谁让你们来的,狠心害死了毛咕咕,他还是一个孩子哟!呜呜呜,一阵哭泣。
我们和毛咕咕无怨无仇,怎么可能会害他呢!花大姐疯了。来看烧马的人一脸不屑看着马在心里说。
上马!伴随着花大姐一声嘶喊,八匹白马面向西方,个个前蹄飞扬,昂首欲奔,火光照映花大姐的脸。她看到毛咕咕依依不舍走向天边,他的父母,爹爹,正笑着迎接毛咕咕。她还看到自己那苦命的男将骑着高头大马,行走云端,毛咕咕和他并排而行,回头冲着她喊:俺也成为凡赛堤喽!
当第八匹白马被花大姐点燃时,围观的人中有个女人转脸对着站在身边的男人说,赵庄这一年算上毛咕咕都死八个男人了。
对呀,毛咕咕刚好是第八个……看着最后一匹火红的白马,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