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绘画、撰文
李劼人
1990年夏天,曾智中兄和我骑自行车去李劼人故居喝茶。故居名为菱窠,坐落于狮子山下,周遭农田菜畦,全然郊野风光。一圈竹篱围住几间土坯瓦屋,有院门,但不收门票,几个老头在老樟树下摆龙门阵,喝茶,玩鸟。屋里,李劼人倘若还活着,还在写小说,他心里一定是踏实的,隔窗望望,脸上也有会心微笑的。他小说的好,是弥漫了市声、烟火气。阳春白雪?这个他懂的。他去过巴黎,翻译过左拉,但他笔下的故事,都是下里巴人的,而且是方言。方言,当时只道是寻常。二十多年过去了,成都方言染上了普通话,已不再纯正了。我后来在菱窠隔壁的大学谋了份教职,常向学生讲到李劼人。他们有的读了《死水微澜》,还去菱窠喝了茶,说,老成都原来是这样的。有个学生偶然看见公交车上写着天回镇,也不多想,径直就跳了上去,要看看《死水微澜》的故事发生地。他当然是失望了,一切早已面目全非。整个成都都变了。就连菱窠在一次次扩建后,李劼人回来,也一定会迷路。好在有他的书在,记忆留存,反抗着遗忘。
张爱玲
我读张爱玲的时候,张热似乎还未成大潮。1980年代,买了她的第一本书,《倾城之恋》,列为“现代通俗小说研究资料”。读了,感觉好读,但评价并不是很高。我在写了小说十余年之后,重读了她的小说。慢读、细读,暂撇开故事不说,我相信自己读到的,是现代汉语中最高级的一种。她在去寻胡兰成途中写下的一部《异乡记》,也就三万字多点,翻开来,就像随她走了千山万水。那种不动声色的白描,寥寥数语就把各色人等雕在了黑漆板材上。白描可谓是写作的入门功夫,也可以是至高境界,如同书法中的颜体,可惜很多作家写烂了半吨纸,也没掌握好白描。我曾经不很喜欢张爱玲,觉得她把世态人情看得太透了,过于犀利而刻薄。后来读胡兰成写张爱玲,在他风流自赏、沾沾自喜的叙述中,看到了张的纯善可欺,不觉就把她高看了几分。这不是高高在上的高,是把一个刻薄女还原为小女子。没有小女子气的女人,是无趣的。我喜欢《异乡记》甚于《倾城之恋》、《金锁记》,它是写实的,通过一个乱世寻夫的小女子的眼,看到中国高山宽河中隐蔽的村庄、乡道、小人物,有怜悯、自怜,也有很多淡定。
傅雷
1944年,傅雷发表《论张爱玲的小说》,对张的《金锁记》给予高度肯定。傅是骄傲的,张也很骄傲,好话,她自然是照单全收的。而傅对张《连环套》的尖锐批评,张则在《自己的文章》中兜着圈子,断然说了个不。这也是骄傲使然,不足为怪。多年后,人在异乡,年岁渐老,依然骄傲的张,却好几次承认了《连环套》是个败笔。这就很不容易。
我20岁前,啃了许多傅雷译的巴尔扎克,以及《约翰·克里斯多夫》,今天,几乎全忘了。但我仍敬重傅雷,心中尊他为大师。他的学识、人品、审视艺术的穿透力,都是罕见的。他评张爱玲的那篇长文,还有他的美术评论,都让我时时琢磨和回味。
他说:近世的名家,除了齐白石、黄宾虹,其他都是欺世盗名。“吴昌硕全靠‘金石学’的功夫,把古篆籀的笔法移到画上来,所以有古朴与素雅之美,但其流弊是干枯。白石老人则是全靠天赋的色彩感与对事物的新鲜感,线条的变化并不多,但比吴昌硕多一种婀娜妩媚的青春之美。至于从未下过真功夫而但凭秃笔横扫,以剑拔弩张为雄浑有力者,直是自欺欺人。”这样的话,没有深厚的学养和鉴赏力,说不出来。
他是个未尽才。忿然离世时,还不到60岁。锋刃越犀利,越容易受损毁。“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收场。”他预言了张爱玲的结局,也包含了一个时代的悲情。
齐白石
备受傅雷推崇的齐白石,做过十年的木匠。在学会握画笔前,他先学会了挥斧头,因为太穷了,要活。而斧头是一种象征,革命。我以为,他用斧头革了中国文人画的命:把沉积太久而发酵为酸的那种气味,统统砍去了。
曾有人讥笑齐白石的画粗枝大叶、如厨夫抹灶,太无古法。然而,这所谓的讥评,正是我喜欢他的理由:要那么多文绉绉做啥。
齐白石以花鸟画最为著名,我却更喜欢他的山水、人物画。尤其爱他画的一幅“自画像”:满面红光,斜伸手指,怒目画外,边上大写七个字:“人骂我,我也骂人。”让人哈哈大笑。打我左脸,把右脸也伸过去?凭什么。这就是木匠的蛮勇,也是木匠的逻辑。
傅雷赞扬他的画有“婀娜妩媚的青春之美”。而所谓青春之美,全活一口气。齐白石快80岁了,还生了个儿子。
94岁时,他的艺术生涯已到巅峰,却开始了临写《曹子建碑》。我查了查,这碑颇为冷僻,楷书而杂以隶篆俗体,历来评价并不算高。我很想买一本来看看,里边藏着什么只有独具慧眼才能勘见的秘密。然而,我至今还没有买到,秘密依然是秘密。
沈从文
人们对沈从文的一般印象,是甘于寂寞,与世无争。
然而不然。年轻时,他掀起的京派、海派之争,余波至今惹人评说。
他对自己的写作,也相当自信。1938年,沈从文在云南呈贡寄给大哥的信中,这样写到,“我的作品,在百年内会对中国文学运动有影响的……充满骄傲,心怀宏愿与坚信。”
然而,1949以后,他的写作中断了。他去了博物馆,改行研究文物。相对于文学,那是个冷去处。
和沈从文形成鲜明对照的一个同代作家,是老舍先生。老舍在1949之前即颇有成就,之后,成就还在继续地扩展。他写了《龙须沟》、《西望长安》;成为第一个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做了北京市文联的主席。沈从文的得意弟子汪曾祺,就在老舍手下做事情。
汪曾祺编剧的《沙家浜》大获成功后,沈从文在私下的通信中写到:“一个汪曾祺在老舍手下工作了四五年,老舍就还不知道他会写小说(而且比老舍还写得好得多),幸而转到京剧团,改写《沙家浜》,才有人知道曾祺也会写文章。”这个态度里,有骄傲,为爱徒,也为自己。
1966年“文革”爆发,老舍备受屈辱,惨烈自沉于太平湖。这是中国文坛的一个悲剧,痛感至今犹在。
沈从文在冷冰冰的文物中躲过了一劫。他还写出了一部大书,《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88年5月,他在家中去世,享年86岁。
卡夫卡
我画怀抱斧头的卡夫卡,灵感源于他自己的一句话:“所谓书,必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的大海的斧头。”
卡夫卡其人,西装革履,优雅、纤弱,然而其为文也,却自有一种开天辟地的蛮勇。
他的《变形记》,劈首就说:“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我在《世界文学》上读到《变形记》时,正在成都24中念高二,16岁多点,像个饥饿的幼鼠,逮到啥都要啃一口。《变形记》让我惊骇,啃了,但是吞不下。我在学校靠近开水房的一棵皂荚树下,把这困惑告知一个同学。他头发长长的,神情倦怠,但趣味比常人都高,对当时风行的伤痕文学嗤之以鼻,常如数家珍地提到陌生的外国作家和作品。估计他的邻居中,恰好有一个地下诗人,或者落魄的艺术家,耳濡目染,近墨者多喝了些墨水。看到我对《变形记》的无知和畏惧,他宽容地笑了笑,说:“是的,卡夫卡就是这样。”我听了,印象深刻,却又一片茫然。
多年之后,我在《番石榴飘香》中读到一则逸事:某个人,在十七岁的某个晚上,钻在被窝里读到了《变形记》,骂了句:“他娘的,我姥姥不也这么讲故事吗?”他似乎听到了斧头正在坎坎劈来,塞在脑子里的那些旧观念、旧框框,全都轰然坍塌了。第二天,他写出了自己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再后来,他写出了《百年孤独》。他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
川端康成
我对川端康成的认识,是从《伊豆的舞女》开始的,和许多人一样。它清新,包蕴些青春的惆怅。然而,真正代表川端的深度的,却是后期带了幽暗、罪孽感的作品。“佛界易入,魔界难入”,一休和尚的八字禅语,是川端的最爱,而他的《千羽鹤》、《睡美人》等,正是对人性魔界的探测。
他过世后,加藤周一写过明褒实贬的《永别了,川端康成》一文,称川端康成是伟大的小诗人,“因为他不触及世界、国家大事,不问大自然与社会的构造,经常从以历史为主体的事情中逃避,一味想把世界局限在眼前的这块地方,用眼睛看,用手指抚摸女人的肌体,冷的温的,干的湿的,使人迷惑在稀落的混合色彩里。”
然而,他所谓的川端康成之“小”,却正好是我喜欢川端康成的理由。川端精致、颓废,有点像周作人、竹久梦二,在象牙塔中雕刻宇宙之大。他说,“颓废似乎是通向神的相反方向,其实是捷径。”
但他反对自杀。芥川龙之介自杀后,他这样写到:“一个人无论怎样的厌世,自杀不是开悟的办法。”然而,他最后还是自杀了,在获得所有现世的殊荣后,含着煤气管而去。原因至今不明。自然的美和难解的谜团,映现在他临终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