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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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丽江三题(3)

在木府,万卷楼的高度超过了议事堂,表明诗书礼仪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这里珍藏的千卷东巴经,百卷在藏经,六公土司诗集和众多名士书画,都是东巴文化的精萃。它们得以遗传,也得力于木。那些经书诗文,最早,都是用纳西族特制的木质土纸书写的。甚至,我看见一张木府的全景照片,那上百座的木府楼群布局,似一个大写的木。看角度,那照片好像是在狮子山拍摄的。如果再放大一点,看远一点,则是一个和:木府坐落于丽江古镇一侧,是纳西族的主心骨和灵魂。狮子山及其上面的柏林,是木字头上的帽子,戴上,不仅戴上了一种古韵风骨,还要不忘皇天后土。木字中间那长长的一竖,是木府的中轴线,就对着古老的四方街和茶马故道。那街是丽江最早的集市,曾是四面八方商贾云集之处,现在也是古城的中心;那道既是当初羌人的来路,又是他们通向外面世界的出入口;旁边那个筐,当然就是丽江古镇了,它装着勤劳、智慧、财富和梦想。

是的,都是木。怪不得纳西人说起“木老爷”,就像是说起自己的老祖宗。不说木府中人,面对这样的树,谁能不“见木低头”。在东巴文化中,不珍惜木,随意损毁树木之人,胜过邪淫盗杀之毒,死后在地狱里,会被被乱木穿心,比下油锅还惨。

要离开木府了,不得不回头,再看看那棵高处的树。

我相信那个传说,那不是古柏,是木增多。他的弯腰低头,不是媚颜屈膝,而是鞠躬,面对丽江这一方圣土,面对纳西族,面对他牵挂的木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千年树精神。这是历史的规律。改土归流,改掉的只是土司制度,而不是木府。不管是曾经的毁,还是后来的建,木府都在,它的节义诚信精神,永远在纳西人心中。走过十年,跨过百年,迈向千年的木府,不仅没有坠落成泥碾作尘,被湮没于历史的尘烟里,反而更加巍然地屹立于这方土地,超越一切形而下的物相,成为纳西人的一个精神信物。

我看见一棵树修炼成府,它的灵魂是木。

问一问那时的羌人

此刻,2015年的深秋,我正站在丽江古城街头,与一只旋转的水车对视。景象在眼里幻化,水车变成了岁月的年轮。

面前多为纳西人,曾经的北方羌人。他们摆摊设点、导游休闲,过着自在的日子。我有点迷惑,世界那么大,相距那么远,近似唯美挑剔的羌人,怎么就大量来到这里。来就不走了,在这里落地生根,繁衍生息,直至改族换姓,以一种崭新的族姓,融入这片神奇的土地,让山成龙,使江为丽,祈木成府,荒山野岭为茶马让路。

在丽江的时间有限,拜谒的地点和历史人文也不多,我的迷惑不仅没有解开,反而在生长。好在,从蓝天淡云,到三江众湖;从玉龙雪山、木府神殿,到丽江古城、东巴王国、茶马故道,或者纳西古乐,似乎都是一种提醒,叫我去问一问那时的羌人。

我隐隐有了种预感,纳西族的全部秘密,都在羌人的足迹里。

此刻与那时,时空被思绪打通。迷惑逐渐澄澈透明,就像这古渠里的水,一脉悠长,活自源流。我从脚下的丽江出发,踏着那水车的节奏,拾着岁月的台阶,轻轻走了进去,一步就跨入那时的羌人村落。村落在岁月的对岸。对岸很遥远,无论时间还是距离。

无须解释,迎接我的是一群羌方之民。他们身穿麻布长衫和羊皮坎肩,包着头帕,束着腰带,裹绑着腿,腰带和绑腿多用麻布或羊毛织成。吃的是羊肉,穿的是羊衫,生活与羊相伴,羊成了他们神圣的图腾。也是深秋,与我身处的丽江一样,天气晴朗,他们的皮褂毛尖向内。男女之别,在于长衫上的装饰。男子衫长过膝,梳辫包帕,脚穿草鞋、布鞋或牛皮靴,腰间佩挂镶嵌珊瑚的火镰和刀。女子则头缠青色或白色的头帕,佩戴银簪、耳环、耳坠、领花、银牌、手镯、戒指。长衫领边镶着梅花形银饰,襟边、袖口、领边等处绣着花边。腰束绣花围裙与飘带,上面绣着花纹图案。衫长及踝,下摆荡悠在微翘的鞋尖,与脚上穿的云云鞋互相映衬,鞋尖上绣着的云或水,就有了动感。几位老年妇女包着的黑色四方头巾,与一些未婚少女的梳辫盘头花头帕,形成生命的两极对比。

坎肩垂髫,怡然自乐,端的是个羌居乐园。

史载不过是个旁证,“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穑,殖五谷。”

但快活是表面的,不安分在骨子里。从羌人脸上淡淡的迷茫、攸攸的期盼、躁动的表情中,我窥见了更深层次的叛逆。我只是有所不解:故土是根,他们为什么义无反顾,定要离开,开始那一场充满未知的寻找与迁徙。哪个不清楚,路上有猛虎、豺豹、险山、恶水,有大盗悍匪,兵荒马乱,每一次的出发,都可能是生离死别。

答案一个个涌出,又很快被否定:应当不仅仅是为了温饱生计,北国多物产,地广人稀,只要勤劳,何处不可求生;也不该是战乱和动荡,那时正是大唐的贞观之治,百姓守土为本,安居乐业;更不该是为了现代人的所谓自由民主,在那时中国的语境里,还没有这个奢侈的词。事实上,渺茫的寻找与迁徙,才是最大的危险。不信,到羌族的碉楼看看,那就是羌族的一部迁徙史、战乱史、苦难史、文化史。羌人不安分的背后,一定有某种秘而不宣的原因。

不为别的,是为了寻找理想的家园,一个真正能够放心安身之地,不仅是身体,还有灵魂。这里的放,不是放开、放手、不再牵挂,而是心灵的放置,或者安放栖息。

那么,他们的离开,也一定与原来的栖息有关。

我禁不住透过那时羌人的背影,回望他们离开的那片土地。穿越遥远的殷商尧舜,踏过破碎的秦砖汉瓦,眼前出现了一些零乱的甲骨文。歪歪扭扭,锈迹斑斑,把我带到了羌人神秘的前世。

原来,羌人离我们是那么近。

眼前是一幅泛黄的族谱,彼时羌人的,不,应该是整个华夏的。上面写着两个醒目的甲骨文:“羌”和“姜”,在同一个族源的谱系里。这很容易令人想到是同一个羊字的象形,和那个远古的图腾。再往前翻,再往上溯,我看见,在庄严的家族神龛上,供奉着华夏共同的始祖:炎帝。我感到万分的惊讶,原来,羌人不仅与我们居住于同一片黄土地,同饮黄河水,而且与我们同宗同源。我感到些微的汗颜。我们血缘里的进取与激情,是什么时候弄丢了的?

我还是有点将信将疑,赶紧翻开另一些破碎的典籍,让历史在场再现。黄纸黑字,铁证如山,我不得不相信了。“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为姬,炎帝为姜。”这是《国语·晋语》中的记载。在《左传·哀公九年》中,我发现了同样的文字。历史的真相,隐藏在几页薄紙里。羌人的日常生活和活动方式,都在我们共同的《诗经》里。口唱歌谣,“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诗经·弹歌》)是一种;“伐木丁丁,鸟鸣嘤嘤”(《诗经·国风》)又是一种。

男耕女织,田园牧歌。说实话,这样的生活,并不亚于陶潜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可正是在那个时候,羌人的寻找和迁徙就已开始。这曾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迷,一直激发起我的好奇。

先是东进,进入中原,进入今天的河南、河北、山东。一部分羌人留下了,在那里迅速发展,成为黄河流域一支著名的部落集团。一部分不满足的羌人继续寻找和迁徙,抵达今天的甘肃、陕西、山西、河南,形成“北羌”、“马羌”和商王朝“四邦方”的重要组成。又有一部分羌人留下了,留在了秦晋陇西。继续寻找迁徙的羌人,眼光和心气,都近似苛刻。我开始怀疑,不断的寻找与迁徙,是不是羌人的习性。或者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暗示着他们生活的环境,正在发生改变,威胁着他们的安全,他们早有感知。甚至是正在形成的奴隶制生活方式,让他们难以为忍?

可是错了。错了。我全部的猜测与怀疑,都错了。

证明我错的,不是《诗经》《史记》,或者《国语》,正是羌人的足迹。那足迹我是在西域发现的,它们印在行将消失的茶马古道上,停留在丽江古城、束河古镇、万古楼,或木府的青石板路上,闪现在金沙江、雅砻江、澜沧江的波涛里。当然,东巴经文、纳西古乐,或泸沽湖的传说、东巴王国的故事等,也可作证。

去除遮蔽的历史,成了一面镜子,清净而明丽,帮我还原了遥远的前尘往事。我清晰地看见,当寻找、迁徙千年的羌人来到西域,来到香格里拉、维西、德钦、古城、宁蒗、木里、巴唐、玉龙,特别是来到丽江,就再也不想走了,再也没有走了。他们一住就是千年,成为这方圣土的开发者、守护者。我先还有点不可思议,难以理解,这是为什么呢?最后的释怀,竟是一个简单的逆定理:羌人的不走,是因为再也找不到离开的理由,哪怕一点点。过去的那些寻找、迁徙,历经千年,猎险千里,不都是为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