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4期)
5810100000039

第39章 母亲的菜地

辜义陶

釜溪河宁静,蜿蜒。一个人独自走向河边,他弯腰捡拾起一块沾有泥土和草屑的瓦片抛向寂静的河面。于是,一块记忆的瓦片旋转着,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波纹在无限地扩散,伸延,最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瓦片沉入了河底,与水草与尘泥静静地躺在河床,任时光与流水在头顶上一道淌流。当时间的刀片再一次切开河流,那块瓦片又悄然重新浮现,瓦片锋利的梭角上依稀还沾着那个年代的迹痕,寂静已久的河面又荡起了涟漪一圈,二圈……

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抑或在生命里。

有这么一块极其普通的菜地。不大,有四十来平方。但就是这么一块普通的菜地于母亲来说却是非常重要。它已成为母亲生命的一部分。属于母亲的菜地,同样也属于我们。因为母亲的菜地支撑过我们度过了艰难饥饿的岁月,改变了六孃大娘三娘四娘等人的命运。

所以,母亲的菜地成为我们一辈子最难忘的记忆,成为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那些嫩绿的菜叶那些粗厚的菜杆,以及翠色的汁液已融化在了血液里,伴随着岁月流淌。

那是一九六〇年,春。这个春天为什么这么寒冷。这就是民间所谓的倒春寒吗?外公常说;叫花子你不要夸,三月还要冻桐花。语言简单,却有一些道理。这一年,母亲因为我和四妹无人带被单位压缩回了家。那年头没有什么劳动保障法,领导喊你回去就回去。领导的话就是法。回了家的母亲背了我们几姊妹,望着熟悉的盐场,井灶,不知偷偷抹了好几次伤心的眼泪。但眼泪改变不了命运,也没有人相信眼泪。再艰难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单靠父亲一人的工资维系一家七囗人【那时爷爷还在我家逃荒,我们四姊妹】的生活其艰难可想而知。好在母亲是桥头铺农村出来的,与生具有农民那种勤劳朴实,勤俭节约过日子的品质。母亲是一个劳动惯了的人,坐不惯,闲不住。就在我们住家的对面,有一眼废弃了的盐井。在盐井的周边是一块荒芜已久的盐碱地。于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母亲拿了锄头、撮箕,带领我和四妹去那片盐碱地上除杂草,把埋在泥土里的砖头瓦块,杂七杂八的垃圾清理干净,堆积在一边。盐碱地荒芜已久砖头瓦块特别多,还有一些废铁丝、碎玻璃。我一不小心被一块锋利的玻璃碴子划破了手,鲜红的血珠子一下冒了出来,我吓得哇哇直叫。母亲过来,一边责备我不小心,一边用眼睛在泥地里寻找什么。只见她从土边的一个坎子上抠了一小砣白色略带一点淡黄的泥巴敷在我的伤口上。我好奇怪地望着母亲,母亲说;这是白善泥,又称仙米,能止血,可食,但吃多了屙不出屎来,现在荣县老家许多人饿了就是吃这个仙米胀死的。我弄了一小点放在嘴里嚼,微甜,完后有点咸味。但听母亲说,你嚼吗吃下去屙不出屎来,吓得我呸呸直吐口水。一天的劳作,一块平整,干净得令人羡慕的菜地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母亲从街头菜市坝上买回牛皮菜秧秧,然后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栽插于菜地。

牛皮菜在家乡一带特别滥贱了,后来,长大读书才知道;牛皮菜又称厚皮菜,根达菜,光菜。它属藜科,甜菜类,绿叶菜蔬,以肥厚的叶、梗或嫩苗食用。它鲜嫩多汁,适口性强,菜叶片富含原糖、粗蛋白,纤维素多。由于好栽易活,长势好,所以多拿来喂猪。

喂猪也好,喂人也好。灾荒年头谁还顾及那么多。手拿菜秧秧的母亲说;下雨天栽的菜秧秧不怕被太阳晒死。并且在菜地的周围也栽上一些时鲜蔬菜豇豆茄子海椒血皮菜。这些菜中惟有牛皮菜的长势出奇的好,几天太阳几泼雨之后,一窝窝牛皮菜就变得又高又大绿油油的一片。母亲说;因为这是一片盐碱地,盐碱地碱就重,牛皮菜属碱性,正好相生相投,长势才会如此旺盛。

六〇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最凶猛的一年。五八、五九还是听人说,哪里哪里饿死了好多的人。街上也只是出现面黄饥瘦、走路打偏偏的饿夫。后来就是水肿病的蔓延,全身肿得透亮,用手一按就是一个很深的凹凹,半年都爬不起来。在街头走着走着一头栽下去就再也起不来,就倒在那里呻吟,那声音叫人听了恐怖。至今思起浑身还起鸡皮疙瘩。

在那十分艰难困苦的日子,我们家好得了母亲的那一块菜地。

母亲过日子非常勤俭持家精打细算,粮食欠一点时就用瓜菜替代,正喜我家牛皮菜长得好,母亲就把牛皮菜掰了来,用清水洗干净,然后放在锅里煮熟,在上面撒一些米粉粉抑或包谷粉粉。就凑合一顿饭。我们管这叫牛皮菜糊糊。有时又和米粉粉和了做牛皮菜粑粑。看起好看,绿油油的,吃起来却满口钻。

牛皮菜长势好时,我们一家还吃不完。于是母亲就掰了来送给邻居周三娘袁二娘。有时甚至她们只消打一声招呼就自己掰了去。邻居都夸奖母亲是一个好人,称赞母亲的菜地,母亲的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笑容。

牛皮菜糊糊偶尔吃一、二顿还行,经常吃就要吃够,吃伤。

没多久,我荣县五宝镇老家的亲戚六孃大娘三娘四娘几个齐齐仆仆下来了。荣昙本是四川的一个农业大县,可是在三年自然灾害饿死的人最多,据后来官方自已统计的资料就达十万之众,有的一家一家的饿死。六孃她们四人是邀约来城里看一下,看一看罗湾的火车有多长,好多节箱子;城里的街道有多宽;看一看传说中的天车有多高,看一看电灯有多亮,电话里是不是有小人;看一看人民公园的猴子怎样模仿人走路,一个个面色蜡黄,愁眉苦脸,哀声叹气。准备看一下城市回去就等死。不然连城市是啥模样都不晓得,岂不活得太冤,白来人世一趟。人的生命有时就是贱,贱如蝼蚁。

母亲煮了一盆半清半干的稀饭,又煮了一大锅牛皮菜糊糊。我从来没见过像她们吃饭吃得那么快那么香的人,刚煮好的稀饭滚烫,她们仿佛等不及一边呼呼地吹一边呼呼地刨,不一会就风卷残云般一大盆稀饭和一锅牛皮菜糊糊就吃得一干二净。她们不好意思的看看母亲和我们。母亲这才说她们;你们好糊涂,病人都要医好来活,好好的就想死。她们四人默默无语,眼里淌下无声的泪水。六孃低声喃喃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家家都没得吃,山坡上的树皮草根都吃光了……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泪如泉涌。母亲也只能摇了摇头,无奈何,陪伴着她们说话,陪伴着她们流泪。

六孃她们只在我家住了二天,市区去耍了一天就执意要回去。市区耍了回来,令灺们失望。心目中美好的东西,原来就是那么普通的样子。只有火车使她们激动不已。有的说十四节,有的说十五节。六孃说,这辈子坐下火车死了都值得。可惜,六孃直到死都没坐过火车。她们虽然人在我家耍着,心却巴心巴肠惦记着家里面的人。怎么劝,她们第二天都要回去。晚上,母亲破例煮了一顿白米干饭,但六孃她们个个都心事重重,再也没有了刚来时的味口,她们内心深处深埋着一种恐惧,明天回去后的日子,说不好这就是最后的晚餐。母亲仿佛看穿了她们的心事。她不知从哪里找来四个稀眼子背篼,我们用来打兔草的那种。每人为她们掰了满满的一大背篼牛皮菜,然后又将家里的米粉子苞谷粉粉包成了四份一家一份。六孃她们也推辞了一番:牛皮菜我们背走,粮食给娃儿留下。母亲说;再隔十来天就要发供应粮了,城市再恼火毕竟比农村好一些。六孃她们相互看看也没再推辞。那晚,母亲和六孃她们摆龙门阵到深夜,半夜醒来还见她们叙着家常。母亲的声音;回去后多在屋前屋后田边地角种些牛皮菜,牛皮菜烂贱长得快。六孃说;生产队不让种。上面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大家彼此间沉默了好一阵,朦胧中只听到母亲她们相拥而啜泣的声音。我隔了蚊帐在淡淡的月光下依稀看见她们蠕动的背影,那晚的月牙儿真白,像剪纸一般贴在窗玻璃上,似月亮公公探进的半边脸来窥视人间悲剧。

我好久不能入睡,但又不敢作声,怕惊动了母亲她们。侍我醒来六孃她们已经回老家五宝镇了。虽然能乘一段车,四毛钱,长土到龙潭。她们却没车费只能步行,所以走得早,天不见亮就走了。我的爷爷也就是这个时候跟她们一起回去的。谁也没想到爷爷这一回去就成了永别,从此之后再也没见到爷爷了。

六孃她们这一走,实实在在苦了我们。我们整整吃了一个多星期的牛皮菜糊糊,有时还尽牛皮菜,吃得涝肠寡肚,吃得来一见牛皮菜就直冒清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吃得来屙屎都是绿的。人一天到晚软绵绵的,有气无力。一天中午,又见母亲做的还是牛皮菜糊糊,两个姐子懂事些,埋着头吃不吭声,我实在忍受不住了把碗一罢,牛皮菜糊糊溅了一桌子,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用家里的鸡毛掸颠转来,狠狠地抽打了我一顿。赌气之下,我爬起来就跑了。野鸡打得满天飞,家鸡打得团团转。黄昏时,我被两个姐姐找了回去。半夜,我从梦中惊酲见母亲用白布蘸了烧酒轻轻为我擦洗伤痕:三娃子,你咋不懂事,你难道不知道你们的粮食救了你六孃她们几个人的命。母亲说话时眼里噙满了泪水,她扭转身去,强忍住不让它流下。

三年自然灾害是怎么熬过的,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明白个中酸甜苦辣!至今的我一见牛皮菜胃里还直涌酸水。

三年自然灾害过后,那一块不大的菜地依然存在,但母亲从此再也不种牛皮菜了,只种一些诸如茄子海椒江豆四季豆等时鲜莱。

光阴荏苒。时间是痛苦的最好绷带。如今,那一片菜地早已不复存在,菜地的位置建立起了一幢七层高的楼房。匆匆忙忙的人们也许已忘记了那段历史,但母亲的那片菜地依然存在。在我的记忆之中,永远无法抹去;在我的生命里,耀眼的阳光下茂盛的牛皮菜泛着绿色的光芒,把我们的生命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