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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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域外(1)

两个牙医

文/契诃夫(俄罗斯) 译/谷羽

【译者简介】

谷羽,南开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主要译著有:《俄罗斯名诗300首》、《普希金爱情诗全编》,小说《在人间》、《契诃夫中短篇小说选》等;主持翻译《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史》;1999年获俄罗斯联邦文化部颁发的普希金奖章。

“奥西普·富朗奇,我干牙医这一行,可真不走运!”抱怨叹息的是个结实的小个子,他身穿着褪了色的大衣,靴子上打着补丁,留着稀疏的灰白髭须,仿佛被人拔过似的。他用巴结逢迎的眼神望着他的同行,一个肥胖的日尔曼人。那胖子穿一件贵重的新大衣,嘴里叼着哈瓦那牌雪茄烟。“真不走运!狗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也许是因为现在牙科医生比牙齿还多……也许是因为我真正缺乏才干,瘟神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幸运女神实在叫人难以捉摸。比方说,就以您为例,我们俩一块儿从县立专科学校毕业,又一块儿在犹太人别尔卡·什瓦赫尔那儿学手艺,可如今差别真是差天地别!您现在有两栋住宅,有别墅,出门有四轮轿式马车,可我呢,您瞅瞅,一个穷光蛋,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日尔曼人奥西普·富朗奇是县立专科学校毕业生,原来像木头疙瘩一样笨,可现在不同了,收入丰厚,肥胖富态,自己的房产,给他平添了百倍的自信。在他看来,以权威的口吻讲话,高谈阔论,教训别人,所有这些都是该他享有的、不可剥夺的权利。

“所有过错,全都在我们自身,”他叹了口气,以权威的姿态回答同行的抱怨。“这都怪你自己呀,彼得·伊里依奇!你不要生气。从前我说过,今后我还是要说:缺乏起码的修养,毁了我们这些专门人才的前程。一门心思钻研我们的专业知识,但是,对超出专业范围以外的本领,我们却漠不关心。老弟呀,这样可不行!哎,这样实在不好!学会了拔牙,你以为就可以给社会谋利益吗?哼!错了,老弟!就凭这么狭隘片面的观点去做事,注定你不会有多大出息……不会,决不会,无论如何也不会!应该具备通常的修养才能成功!”

“什么是通常的修养呀?”彼得·伊里依奇胆怯地问。

日尔曼人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话来解释,于是就东拉西扯,胡诌乱编。后来,他喝了几杯葡萄酒,精神劲儿上来了,就给他的俄罗斯同行详细地加以解说,让他明白“通常修养”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他不是直截了当地说明,而是间接地,绕着弯子,引用别的事例加以解释。

“对我们这些人来说,顶要紧的是体面的环境,”日尔曼人侃侃而谈。“公众总是依据一个人的环境对他进行评判。假如你的诊所门口脏乱,房间狭小,家具寒伧,那就说明你——穷!既然你贫穷,那就意味着你没有给任何患者治好过病。难道不是这样吗?既然你没有给任何人治好过病,我又何必到你这里来看病呢?最好还是找经验丰富的大夫去就医!可假如你置办了蒙着丝绒的家具,到处安上闪光的电铃,改变了环境,你就成了有经验的医生,你的接诊时间会十分忙碌。要想布置一所豪华的诊所,购买体面的家具——现在可是轻而易举,唾手可得。你知道,眼下家具商生意清淡,正灰心丧气。你想赊多少帐就赊多少帐,哪怕赊十万卢布也不难,只要你在帐单上签名时写上‘某某医生’就行。服装必须穿得考究。一般患者的看法是,既然你衣着不整,诊所脏乱,那么付给你一个卢布的诊疗费就够了。要是你戴着金丝眼镜,胸前挂着粗粗的金表链,周围陈设都蒙着丝绒,患者就不好意思只给你一个卢布,而是给你五个卢布,或者给十个卢布。难道不是这样子吗?”

“你说得有道理……”彼得·伊里依奇表示同意。“说实在的,当初我也布置过诊所的环境。那时候,我什么都置备齐了:丝绒台布,候诊室里备有杂志,镜子旁边挂着贝多芬肖像,可是……鬼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就像个傻瓜一样,在那豪华的诊所里走动,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不塌实。仿佛我不是在自己的住所,所有的东西都像是偷来的……真叫人弄不明白!丝绒圈椅,我怎么也坐不安稳,你说多怪!添乱的还有我那位不争气的老婆……一个呆头苯脑的娘们儿,无论如何她也弄不明白,该怎么样保持住所的整洁。不是弄得满屋子白菜汤味儿,烤鸭味儿,就是用砖头去打磨枝形烛台,再不就在候诊室里当着患者的面擦洗地板……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信不信由你,等我把那些摆设统统都给卖了,我才又恢复了元气。”

“这说明你不习惯过体面的生活……那怎么行呢?一定要习惯!再说,除了环境,还必须有招牌。人越小,他的招牌就该越大。难道不是这样子吗?招牌要制作得特别庞大,甚至在城外就能看得见。你乘车去彼得堡,或者去莫斯科,在望见钟楼以前。就能发现牙科医生的招牌。在那些大都市,老弟呀,医生跟我们可不一样。招牌上该画一些金色或者银色的圆圈儿,好让一般人以为你得到过奖章,因此人家也就更加敬重你!除此以外,还要登广告,哪怕是卖掉最后一条裤子,也要在报纸上登广告。在所有的报纸上每天都登。如果你觉得普通广告作用不大,那就玩一点儿花样:要求把广告上下颠倒着刊登,预定带花边或不带花边的版面,让读者千万别把你和别的牙科医生弄混了。登广告要说明,你是从国外回来的,说为穷人和学生治病一律免费……还要把广告挂在火车站上,贴在饮食部里……办法多的是!”

“你说得对!”彼得·伊里依奇叹了一口气说。

“还有许多人说什么,不管怎么样对待顾客,横竖都一样……这话不对,不能说都一样!要善于接待顾客……现在的顾客,虽说受过教育,但仍然粗野,不善于思考。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需要什么,很难投合他们的脾性。哪怕你是个再高明不过的教授,要是你摸不准他们的脾气,那他们宁可去找庸医,也不来找你看病……比方说吧,一位太太到我这儿来看牙。难道你给她看病能不耍点儿手腕?太老实了,无论如何也不行!那时候,我立刻像学者似的紧皱眉头,默默地指一指圈椅,让患者明白,有学问的人没工夫跟别人闲聊。我那把圈椅也非同一般:上面安了个螺旋柱!转动螺旋,那太太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降。然后我动手拨弄那颗病牙。那颗牙并不难治,拔掉它就完了,但是你要摆弄很长时间,要干得有条不紊……要把窥视镜朝她嘴里塞进十来次,因为太太们总喜欢大夫为她们看病多花时间。那个太太尖声呼叫,你就告诉她:‘太太,我的职责是尽力为您减轻可怕的痛苦,因此,请求您信任我。’要知道,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应该庄重,带点儿悲剧意味……在那位太太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下颌骨,颅骨,各种各样的骨头,形形色色的医疗用具,装着麻醉剂的药罐子……总之,一切神秘的东西应有尽有。我自己穿一件黑色长袍,俨然是宗教法庭的审判官。就在那把圈椅旁边,还摆着一台放笑气的机器。那台机器我一次也没有用过。但它还是发挥作用,让患者畏惧!拔牙,我总是用特大号的钳子。一般说来,工具越大越可怕,效果也就越好。我一旦拔牙,就拔得很快,从来不拖泥带水。”

“我拔牙的技术也不赖,奥西普·富朗奇,但鬼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您想想看,我刚刚动手往外拔牙,鬼使神差,脑子里突然一闪:万一拔不出来,或者夹碎了,那可怎么办?这么一想,不由得手就发抖。这种情况经常出现。”

“牙碎了,不是你的过错。”

“话虽这么说,可我总还是心慌。人要是缺乏自信,就非常糟糕!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甚至自我怀疑,那可就完蛋了!有这样一件事:有一回拔牙,我把钳子对准位置,就往外拔……拔呀,拔呀,使劲拔,突然,您知道,我产生了一种感觉,拔牙的时间拖得太长了。应该拔出来了,可是我还在拔。心里一害怕,就僵在那里了。本来应该松开手,然后重新开始,可我却傻乎乎地接着拔……我简直是吓昏了头!那个患者大概从我的脸色看出不对劲儿,觉得我没有力气,犹豫不决,他又疼又恼怒,一下子跳起来,抡起一只凳子朝我砸过来。还有一回,我也昏了头,把人家一颗好牙当成坏牙给拔下来了。”

“小事一桩,谁都难免。既然你能拔得出好牙,拔有病的牙自然不成问题。不过,你说得对,缺乏自信是万万不行的。有学问的人,举止就显示出有学问。一般人又不知道,我和你没有上过大学。在他们看来,凡是开诊所的,都是大夫。鲍特金是大夫,我是大夫,你也是大夫。因此,你的举动必须像个大夫。为了显示学问高深,为了炫耀,你最好能出版一本题为《论保护牙齿》的小册子。你自己写不了,花钱雇个大学生替你写。只屑花十几个卢布,他就会替你弄出一篇序言,其中还有几段法国著作家的引文和名言哪。我已经出版了三本小册子啦!还需要什么呢?你要发明一种牙粉。再定做一些印着商标的盒子,里面随便装上一些粉末,外面加上铅印,封得严严实实,再写上:‘每盒两卢布,谨防假冒’!你还要动脑筋发明一种保护牙齿的药水,起个名字叫做‘酏剂’。你随便弄点什么兑在水里,让它散发出香味儿或者辛辣味儿,你的‘酏剂’就大功告成了。价钱嘛,最好不要定成整数,不妨这样写:一号‘酏剂’七十七戈比,二号‘酏剂’八十二戈比,如此这般,并不难做。这样让人觉得有几分神秘。你还可以卖牙刷,牙刷上印上你的商标,每把一卢布。你见过我的牙刷吗?”

彼得·伊里依奇神经质地搔了搔后脑勺儿,在日尔曼人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心情十分激动……

“您可真能干!”他打了个手势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但是我不会,我干不了!我倒不认为这是狡诈或欺骗。干不了,是我心有余,力不足。我试过上百次,却一次也没有结果。看看您,酒足饭饱,穿戴考究,还有房产!我呢,却挨人家的凳子砸!真的,缺了通常的修养,实在糟糕!您说的这话太对了,奥西普·富朗奇!实在是太糟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