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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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散文(1)

六乡笔记

文/戴海伦

戴海伦

原名代海伦,四川中江人,1994年4月出生。自2011年起在《山东文学》《华西都市报》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歌作品数篇。现就读于西南财经大学金融学院。

陈家坝

陈家坝落在山的环抱中,从永太到六松去,路在山腰绕,一望眼,整片田地都显露出来。翠盈盈的,一条河在眼里流,转个弯,房子错错落落地散在田地里。

下了一个陡陡的长坡,穿过一条小河,村口便冒出一口池塘,水面清而阔。池塘边上是菜园,水里常常有人的影子。鱼在水里游,一张口,水就起一个波浪,浪里面的闪着光的便是树影了。过了池塘,旁边有条小路,路边长着几棵树,听上一辈说,这是香樟。香樟夏时青翠,一有风来,树影就碎碎地落在地上。

村里的男人都姓陈,是一个祖先发下来的,虽然也有杂姓,但大家在村里都团结互助。而嫁来的妇女却全非陈姓,有时便也要争吵。妇女们都妙语连珠,一个比一个用词老练。传说中有两家人把板凳搬出来,坐在凳子上,你一句我一句骂到上午,互相约好了把饭吃了又开始对骂。旁人多是要劝,远离城市,远亲还不如近邻呀!

村是出了名的穷,但都要面子,礼数极好,人都勤奋。因此,新中国成立后,村里也出了几位校长和作家。村里最值钱的是七棵树,三棵核桃,两棵芭蕉,两棵无花果。核桃树在文革时被砍了两棵,只剩下一棵,在村的中间,后来分给寡妇李氏,李氏却结了婚,嫁给外村来打工的王大拿。两个人辛辛苦苦攒够了钱,到了城里生活,房子就留给她的侄儿,核桃树当然也归了他。核桃树很大,别的核桃树能下几十斤核桃就不错了,这棵核桃树却要下两百多斤。但核桃树树冠很大,盖了大半边屋,又阴了前面的菜园,这个侄儿就想砍了它。村里这时却给他说起了媳妇,媳妇来看家,屋内是陈旧的四壁,唯独一棵核桃树郁郁地顶了天。媳妇用手摸了摸,说,别砍了,能下好多核桃哩!核桃树就这样保留了下来。以后村人一见他就说:狗日的一棵核桃捡了一个媳妇!他听了也不怒,只是笑笑。

芭蕉树不结果,在池塘边,只有被砍了晒干,当作柴烧。无花果在村的两头。村头的四叔当村长时,大家都聚在村头开会,会一开就是几个钟头。孩子们也有跟去的,听着听着就想打瞌睡,或要哭着叫大人回去,大人就让孩子们去摘无花果,树就在攀援下渐渐地枯萎,村头从此便绝了无花果。村尾的那棵在村尾的七叔当上村长后,出钱买了,用围墙围着,但围墙只是那么高,孩子们搭了梯子,又将它弄死了。无花果在村里就真正地绝种了。

村中还有一口井,井水甘甜而清冽,四季饱满。井壁生了一层厚厚的水草。井台宽阔而平坦,常有小孩子到井边乘凉,而都没有掉下去。水草说是有治病的疗效,一年,一位退休工人回乡,大病,采水草熬服后药到病除。井便成了神井。村人每年到了雨水都去祭祀,端着贡果,香蜡纸钱,盼望雨水丰沛而不成灾,粮食丰收而不腐坏。

陈家坝也是远近闻名的文化村,村中老少多能运笔挥毫,且笔画精当,气势混成。村里出了当官的,均是以文发身。村后的小梁子上竖着一块石碑,而石碑字迹不清,不晓得传了几代。我上次回村里,村里人见了我,都老远打招呼,我问他们石碑的事,他们都记不清了,只说:那块石碑啊?哦,大概有一百年了吧。

永太

永太是我的家乡,十几年里住在永太。写了许多记人记事的文章,我却一直避讳着写永太,总觉得写了永太有自夸的嫌疑。

永太在中江北部,一条路连着绵阳,三岔路口又连着德阳。永太人回乡了,从德阳、绵阳、中江,一溜车就到了家门口。有人开玩笑说:永太那交通线不是连的成德绵呀!啊?不是?不是,是北上广啊!大家就都笑了,这些都是茶馆里喝茶的人开的玩笑话。

永太就是永远太平,永太人就不争不吵,若是街上有吵架的肯定就是外乡的来客。永太人爱开玩笑,但红脸的不多,也未见过捋了袖子要揍人的。我是零一年搬到永太住的,我的父亲是永太人,“嫁”给母亲,在六松的文家桥住了二十多年。我对永太是陌生的,但却又熟悉。刚到永太时,镇上仅有两条街,一到逢场就热闹非凡,人群涌动,摩肩接踵。现在的永太扩大了几倍,街道拓宽,有新街老街之称。到了逢场天,街上人头攒动,一派繁荣,叫卖声,还价声,交杂一起。不时又有时髦的女子经过,有人就说,靠近城市么,你看看那些女子,一个个不比城里的漂亮?是漂亮,也有的挽着男友或丈夫的手在街上挑物件,老些的妇女就叹叹气,错过了年龄!

时代是巨变的时代,永太也在变,凡来过永太的都知道。也有十几年没回的打工者或生意人,刚下车就叫唤起来:这哪里是永太么?!这分明就是深圳!这是对的,中江的“深圳”。

一个镇集,各种生活设施,通信服务,房屋建筑,都跟着大都市走。街前树木整齐的排列着,和来往的行人并排走,一改以前古旧的气息,真正在往现代都市赶。

我住在村子里,村子的设施当然没那么齐全,大多数路却修平整了,压路机一过水泥路就连起了各个村庄。我们村分两个部分,下村人多密集,上村人少稀疏,下村路铺了,上村也正铺了。田土都包了出去,年轻的出去打工,年长的在家带孩子,也可以到瓜蓬里帮忙,赚些工钱。

永太早不落后了。我的父亲曾经和他的伙伴说,这辈子哪天才能把干饭吃饱哦!写着写着忽然觉得什么在叫,回头一看,是高压锅的气转了,我跑过去,把气关掉,端出一碗香喷喷的鸡汤。

玉兴

一觉醒来,就到了玉兴。怪石峭壁没有,高伟建筑没有,只是朴素简洁。疑惑着说,这是玉兴?这就是我们所选定拜访的玉兴?沈铁在一旁提醒:这是玉兴。

晌午,太阳没出来,亚热带天气不时要下点雨,我和沈铁在镇上转了转,四下望望,到饭馆里吃了饭。还在路上的时候我望着窗外,从中江出来时天气变幻,雨似瓢泼,到了玉兴,望望天上,心里默念,天气呀!保佑我们有个好运气!果然,正在镇政府门口踌躇着要不要进入,迎面走来一位工作人员,一问,竟是玉兴的一位副镇长,姓段。段副镇长便是我们的熟人了,给我们安排了住宿。

出了镇政府大门,我们就沿着大路一直往水库去了。玉兴是木耳大镇,遍地都是木耳,我和沈铁走着,木耳就一路跟着,木耳晶莹剔透,叫白木耳。

夏日里,雨刚过,又是在山中,真有一些“空前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感觉。风吹草木动,蝉也跟着叫,上了一个缓坡,一片田园就展露面前。沈铁讲,这是人间仙境!我看出他的兴奋,但我没答话。沈铁是写诗的,总有点清高的样子,在他面前我就要深沉,气势上要宏伟。但他不肯罢休,还说,这是人间仙境么?他把眼睛看着我,我仍不答话。我们再没有话说了,脚上疲劳,嘴也疲劳,路宽人也多,汽车和摩托不时从身旁开了过去,轰轰轰轰。朝俊就来了,他是玉兴人,我来玉兴后才想起他。我们问朝俊,要他介绍当地特色,他说不出,我们骂他,狗日的吃玉兴饭不做玉兴事!他爱笑,把嘴咧开了,笑得满嘴白牙都露出来!我说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有个人把一口牙拔了,安上金牙,结果被人抢了,就是因为他笑!朝俊说,我的是真牙哈!我说,多少天不漱口,牙齿早黄了!这是满口的金牙啊!他又笑了,但没有再走,他蹲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身。

水库挺大,高峡出平湖,突然就说了出来。没有到汛期,水位不高,但风景好,一只脚在这边,又看到那边的好,两只脚就停不下来。要走,又说那边风景好些,但刚走到一半,雨就下来了,起先两点,后头就大了,像有谁在天上往我们头上浇水。一位老婆婆在门头望着我们,近了,欲要开口,但老人先说了,快坐,雨大了勒!又要进屋倒水,我们连连摆手,谢了!我们坐一会就走。老人家停下了,和我们冲壳子(四川方言,摆龙门阵,说故事),讲家里的娃娃,讲生活变化,又讲木耳。我们问木耳怎么种呢?她说,你们也要种?我们摇头说不种,就问问。她说不种也讲啊!于是详细地说了木耳的种植过程,温度控制,料和袋子又该怎样保护……

山里的雨,来去很快,雨停了,我们道别老人出了山。听了老人的种植方法,我心里很畅快,现在有很多村民都染上了城市的金钱观,喝水要钱,坐凳子按秒收费,但玉兴的村子却能保持这么好的礼节风俗。沈铁也高兴,就要吟诗呀!“木耳,这个黑夜的耳朵/在黄土地的舌尖上/养育整个中国……”

晚上是该休息了,我们在镇上又看了看,回到镇政府,天空亮着,云上有光,霞光万丈。我背了手向下看,天上又下起了小雨,雨细如牛毛,天边就飘来了云彩,一朵一朵,异常绚丽。

富兴

当七月天晴而不烈的时候,我来到了富兴;繁杂的都市生活,就连村庄也烦躁不安的时候我来到了安静的富兴。富兴在中江西北部,丘陵地区凸显得淋漓尽致的是富兴,山高沟夹,古木参天,虫鱼鸟兽唱和不停的是富兴。

“豆子山,打瓦鼓。阳平山,下白雨”,古绵州巴歌里传唱千年的阳平,唱成了阳平乡,阳平就在富兴。

我是第一次到阳平,生在中江,走过了许多地方,却从未涉足到这里。说要好好行万里路,就要从脚底下开始!

阳平大桥首先横在了眼前,桥下是滔滔的江水,江是凯江,穿过整个县,日夜不停地奔涌把整个县串接起来。当地民谣说得好:狮子抬头望马鞍,一下同乐有三涧,鸡冠山在扫把边。抬头望去,两山对垒,一涧跳过一涧,如狮子下山,却又见两山鞍部临其上,民谣就唱出来了,成了宣传的调子。外乡人来一遍当地人就唱一遍,在这一遍遍诉说颂唱时,阳平就富裕起来。

望江是阳平的一个山村,卧在深山里,曾经道路泥泞,交通不畅,现在水泥路连通四野到了田间地头。村支书介绍说:望江就是望凯江,水美鱼肥,瓜果满山,飞速在发展。我却认为,望江就是望中江,代表了中江的发展,迸发蓬勃生机,变幻气象万千。

青山绿水的阳平变化是大的,在阳平街上我曾问过一个汉子,阳平变化大吗?他答:路修通了嘛!又冲我笑笑。我就记起了一个朋友说的话,一个农村人,走惯了山路,到了城里,车一开过就捂住口鼻,城里朋友就问,为啥捂?他说,有灰哩!朋友说,没有灰呀!他说,你傻呀!这路上没有灰能叫路?路就是灰尘呀!路是灰尘。从古至今,一个地区的富裕兴旺主要是看那个地方的交通条件。但富兴的路是水泥路,不是泥路,烈日炎炎也好,细雨绵绵也好,始终洁净瓷实。那富兴的路就不是路?一句民间哩语说:要想富先修路。富兴的路当然是路,是致富的路。

富兴是美的,山美水美人美,它的傍晚也是美的。“5·12”汶川地震震垮了许多地方,但却令富兴的刘家老院子出了名,全实木结构的房子,古风鲜明,屋高檩粗,瓦厚堂宽,牌匾挂了三块,字迹清晰可辨。入大门,内堂逼仄,厢房几间,左右两侧长条木凳端居,门槛高耸,屏风侧立,长凳上有刀斧印,有人说,亏它笨重,不然早要被损。

刘家院子传说已建成了好多代。我学识浅薄,但总算在富兴开了眼,看了变化,又看新奇,流连忘返,意犹未尽。

傍晚十分当然要吃饭,刘家老屋前有一农家乐,侧墙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常吃富兴饭,不当负心汉!

六松

最初的山民是我的族人,生活在层层山峦的包围之中,就是四川盆地中的小盆地。

阔别故乡已近七载,那时候小,不记事,也不懂那么多的别离情,只知道搬家就是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我在永太生活这几年,虽时常回去看看,给爷奶上上坟,理理草,终于还是觉得在六松舒坦一点。

六松,是长在山与山之间的,仿佛贴着山缝延伸出去。这是我最初去的场镇,也是归家的必由之路。我的骨子里早刻下了六松的记忆。

我母亲在六松老家的辈分很大,我这个老幺儿自然也附着母亲的辈分长起来。同村的一位族兄做六十大寿时我回去,族兄的小孙子蹦跳着过来,大叫着“表爷、表爷”。我一怔,赶忙从荷包里掏出几颗糖。

六松有个很出名的村叫文桥村,这里曾经是革命先辈戴资杰领导“文家桥”暴动的地方。那个年代,革命者在这片土地很受欢迎。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淳朴而严厉,我们这些孩子常常光着身子在田间头的河里摸鱼抓虾,而结果往往有两种,一是偷偷溜回去被父母发现挨打;一是被长辈们追着在田里乱蹿。因为你一个进了河,其他小孩子就都跟着去了,这叫“跟好人,学好人,跟到端公跳假神”。

我的家在歪塔寺,听长辈说以前这里有一座塔是歪着的所以叫歪塔寺,不过后来倒了,歪着的塔不在了,但名字却流传了下来。上次我回歪塔寺,碰见了一位老人家。他坐在他家门口的青石板上抽烟,大声地喊我,和我打招呼。我很小就离开了歪塔寺,承着家的原址,时不时地回一下这个“祖籍”,故乡人中除走动亲密的,其余人的名字大多都已忘记。我在脑袋里想了半天才记起他是“白牛”,小的时候出于劣性,爱给大人们取外号,“白牛”就是一个。白牛和我打着招呼:

“涛娃子,回来也不招呼人了喃?”

“不是啊!是变了嘛!大家的样子都变了!认不出啊!”

“那我这个老太爷总没变好多嘛!你还认得到我莫?”

“认得到!肯定认得到!”

“那你说我是哪个?”

“白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