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跟妈妈去逛北行,看见白海豚旱冰场的遗址。破败的海豚被尘埃覆盖,变成土黄色,春风吹也吹不净,旁边是一圈热闹的海鲜摊。主妇们捻起裤脚,站在腥黑的水里,小心扒拉着草筐里肚皮反光的黄花鱼和花蛤喇。我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感叹现在这里怎么都卖起鱼来了?我妈说这里一直卖鱼。我很震惊,不知道以前怎么从没发现。那些年听说旱冰场在各地迅速衰败下去。绝迹大概倒不会,但曾经赋有特别意义的旱冰场是永远消失了。先进的都市生活是手法利落的屠户,把人们的爱好整齐地切割,摆盘,互相不许交头接耳。天马行空的杂烩成了低俗象征。搞对象的学生有了钟点房,网吧的崛起吸去了新一批时髦的小痞子,爱运动的小孩时兴去室外真冰场,仰望城市里难得的辽阔视野。我也在一个寒假里去学滑真冰,酒红色的皮质冰刀鞋很漂亮。冰场是大学操场浇灌成冰,音乐,口哨,奇装异服的人都没有,一切热闹都被庄严的奥运会情调所禁止了。鸽群飞过,鸽哨像合唱队小孩的喉声,颤抖着消失在淡墨的天边。踩在尖刀上的人像杰克伦敦笔下的冬日掘金者,在荒茫的冰面上眼帘低垂,坚强地前进,前进,没有尽头。
乡村十二月(选)
冯振国
【作者简介】冯振国:男,山东省陵县人,中学高级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德州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作家报》《大众日报》《散文百家》《山东文学》《辽河文学》等文学期刊。
[七月]
天一放亮,村子街巷里就传来收鸡鸭鹅兔狗羊的吆喝声,继而又是卖韭菜茴香茄子辣椒西红柿的,不一会儿卖挂面黄豆绿豆豌豆的又一阵叫卖,再过半支香烟的工夫,卖化肥农药液化气的高音喇叭直刺人的耳膜,瞧那回收废品的老汉一边坐在驴车唱一边叫喊,扩音喇叭里还播放着吕剧《借年》“马大宝我喝醉了酒,忙把家还……”那老汉支着二郎腿就合着节拍地颠呀颠……到了傍晚,卖馒头馃子小菜儿老豆腐的摊位前排成长蛇的队伍,好像流动的餐车在给劳累而有些饥渴的村民打饭。好一个多彩的流动的乡村市场。当然,多彩的还有乡村学子苦巴苦等终盼到手的精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编织的未来与梦想……
有心计的村民把长得圆的笸箩拿出来晾晒一下,擦拭干净。将大半年没使用的小磅秤搬出来,拿干净的抹布擦得锃明瓦亮,再把定盘星反复做着调试,咱庄户人的良心就是那定盘星,断不可有丝毫的马虎哩!还有的取出钱包与笔记本,看看钱包的簧扣得还严实不,拉锁不滑快得打打蜡,笔记本的页码还有几张,一笔笔的毛收入减去投资,看看今年的葡萄到底收入几个五位数?
这几年卖葡萄多痛快哩,平坦通畅的柏油马路上停靠着来自本省及邻省商贩的货车,济南、东营、滨州、衡水、郑州……只要葡萄成色好、达标,验完货后装好车立马付钱。钱像踩着高跷向着家中跑,又似长了翅膀朝着家里飞。男人腰包鼓了,腰杆子也挺得直,说话的底气十足,办事敢铺排。女人们在锃亮耀眼的电灯底下点数着油渍麻花的钞票,个个心里像揣着只小兔,刨、抓、挠着,比做新娘子还欢喜兴奋哩,她们说话的嗓门儿都提高了八度,人人都是女高音。
村民们会永远铭记2004年那个历史性的年份。那年的开春,国家竟然给村民们种的粮田发放小麦补贴。人们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翻翻村史,哪朝哪代有这种不缴皇粮国税的美事哩?可当有人把小麦补贴从镇信用社领到手,有的七尺汉子竟像个老娘们似地呜呜呜哭出了声。还有人以为是做梦,天上能掉这大馅饼?便狠劲拧了一把自己大腿根处的肉,感到了揪心的疼痛,这才半信半疑……单说这葡萄园每年的特产税,一亩就二百多块哩,以后也免缴……
再说卖葡萄,前些年没有商贩的货车来来往往,有的也只是几辆摩托三轮的小商贩,杯水车薪哩。葡萄园的果农们只好利用自家的运输工具,骑着自行车、摩托车驮上两筐竖尖冒沿、黑紫晶莹的玫瑰香葡萄,去市里、县城的几个大市场上拎把儿吆喝卖。头天下午就将果穗铰下修剪好,还得讲究装筐的技巧与艺术,四面见线,筐帽儿要成色最上等的果穗,还要盖一层嫩嫩的葡萄叶儿显出新鲜与水灵劲儿。夜里二三点就起床,骑车的需要两三个小时,摩托车也需要一个半小时,夜里迎面而来的货车速度飞快,安全第一,一两筐葡萄能值几个钱呢?为了一个好的摊位有时还斗智哩,唯一的妙计就是更得早起……抢占了摊位,早饭也不吃,等葡萄卖完了,钱揣好了,借着一身的轻松与亢奋,一抬腿,竟又骑上车急急火火地回家!晴的天还好,大雾天可就麻烦了,雨天更糟糕,那条条泥泞不平的土路真比得上当年红军过草地,单是竖的小沟硬的道沿不下四五个。人们就半开玩笑道,这样的土路兴许拍电影电视剧还能派上用场哩,在全国可不好找呦!这不,话音刚落地没几天,也就在那年的暑假里,村村通的公路说修还真修上哩!
棉花在七月十五左右已吐出絮来即可采收。白生生的棉花拾在手里绒绒的,暖在庄户人的心口窝,人们就筹划着,待中溜花开时留它几十斤,那死沉打绺儿像死老鼠样的旧絮套,也改换成轻巧又暖和的新棉絮哩,比起城里大商场几百块一床的鸭绒被便宜又实惠得多。儿娶女嫁的人家就会留出更多的中溜棉花,管保做出那几铺几盖的被褥来,款式得体大方,絮的新胎棉更是货真价实哩。
天空吊得高远了些,几朵流云在厚蓝布样的晴空中轻柔潇洒地滑翔着,衬着十几只响着鸽哨的村鸽,还有忽地一片群飞又飘零的落叶般坠地的灰土色的雀鸟。气温也只在中午的时间段稍高,早晚已有了几分凉意,像一枚尜,中间稍粗而两端细尖。不远处那条宽阔坦荡清凌凌的马颊河此时也放缓了奔涌的脚步,仿佛人到中年,那脚步可要沉稳而矫健些哩……
[八月]
家乡的八月如锻似锦:大田里的玉米织成密密的青纱帐,充满着几分神秘的气息,硕大吐缨的玉米棒裸露出的颗粒似在微笑着向它的主人轻轻诉说着什么;棉花的中溜花次第盛开,青翠的枝叶间点缀这些许银白色的花瓣儿,自是含有几分诗情画意;苹果园里的长短枝红富士苹果个儿也开了许多,压得紫黑色的果枝颤巍巍地发着晃;牛奶枣的树枝缀满了翡翠玛瑙般的牛奶大枣,薄如纸的果皮有的泛白、有的半边红;更有那大片如海的缀着黑紫晶莹的葡萄穗果的葡萄园简直就是一幅立体辽阔的画卷摆放在村民的眼前,而辛勤劳动在葡萄园里的人们不就像走进画中一样么?
八月的村庄乱得像一锅粥而又井然有序。天刚蒙蒙亮,村民们就开始了忙活,放下笆子摸起扫帚,还想着两只竹筐、一张自己缝制的尿素袋子的包,脚打后脑勺地忙碌着,还嫌手没长出两双、胳膊没变成翅膀,脚底板下咋不能生起祥云会飞……
村娃们以种种理由拒绝着大人的劳动指派,要么眼球跟着电视的荧屏转,要么跑到村前的歪脖桑树下悠然自得地荡秋千。而他们的爹娘昏天黑地一路忙下去,早饭几乎不吃,午饭也是没个影儿,天全黑下来才超载而归,心情是胜利的将士凯旋,走路却是踉踉跄跄茄子打了霜般没精打采。
黄豆地的豆稞间和红薯地的秧蔓里不时有蝈蝈们高亢嘹亮的歌唱,这种翠绿色的昆虫大肚翩翩善抒情,却并不精于营造互动的氛围,一有点风吹草动它们立刻就哑了嗓门儿。因此捕捉蝈蝈这种小东西得有耐心,还需掌握必要的技巧,比如,用双手的指甲盖儿轻轻地摩擦,发出类似其音色的声来,待它一和唱,锁定其准确方位,然后一个腾扑……
几十上百只的紫燕在并不高远的空中聚会,似乎在情深意长地交谈着什么,也许是对家乡平原地带的眷眷不舍与依恋,也许是南国如画的水乡勾起了它们某种美好的遐思与向往。
八月的夜晚是属于唧唧唧唧演奏着轻音乐般的蟋蟀的。它们可以在锅台墙角处开个小型家庭音乐会,也可以在无际的田野举办盛大的交响音乐会。蓝天降下的帷幕是一个偌大而开放的音乐大厅,大地的乐池走出也是走进……
打过除草剂的玉米地里青草还是有些的,尤其是节枝生蔓的长蔓草和根深茎韧的牛筋草。而今的村娃们有谁还进这如刀刃般划脸拉身子的密布秸秆叶的青纱帐里去呢?要是在农村的土地实行责任承包以前,那个时代的村娃子哪里还有歇晌哟,揣一块菜窝窝背上系着长筐绳的柳条筐就集合出发。在大田的玉米地里一旦谁发现了连成片的长蔓草、矮墩草与牛筋草,就像得了大奖似地一阵狂喜,割觉得还不够过瘾,干脆捋起衣袖猛拔一气。满满的一筐草只装得筐绳刚好拴在了系子上,筐肚儿挺得鼓鼓,村娃子只得跪在地上才能吃力地背起,弓着身子朝前走,脊梁骨咯吱咯吱得快要压折……
战场似的秋收还没完全结束,乡村的建筑队又整编队伍,拆旧屋建新房,建设和美化着自己的家园。有的打点行装,拎起蛇皮袋子的行囊匆匆去天津干泥瓦匠。两个月后他们再回家,就会带回点吃的穿的用的新玩意儿,还有外面荤的素的花边儿新闻,被窝卷里一沓崭新的老头票,要不就是充了数目不小的钱卡。
八月的乡村遍地金银。不是么?你看那金黄的玉米,银白的棉花……
[九月]
只有晌午时分人们才感到些许暖意,早晚已明显冷了许多。或淡或浓的雾气笼在乡村的房屋、树木、田畴,一切景色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湿而重的玉米秸或长形或圆形地码在地头、场院里,眼下虽时兴了秸秆儿还田的耕作技术,但一头牛一年的口粮呢?牛耠麦茬地、葡萄地这样的活计人力是不可替代的,还有一年一头的小牛犊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哩!二茬的葡萄穗还有很多没铰,这茬的葡萄穗把儿小了许多,果皮稍厚不易破裂,人们自然少了些劳作的紧张。平时忙得像地鼠难见面,和一些本村人打招呼都少,更何况大部分亲戚不在一个村庄呢。起个早呀,或是下半晌呀,骑上电动车或是摩托车将装在纸盒花篮中的晶莹黑亮的二茬葡萄送回人情。倘若是上午十点左右送去,那中午的酒场与盛情款待必不可少,叫人家亲戚这般破费于心不忍,也有点不好意思。大部分村民还要自己留上个百儿八十斤的,找出那瓮罐来洗净晾干,按照自己的配方酿造葡萄酒,主要是葡萄与白糖的比例,这就看主人的口味如何了……两个月后待葡萄酒酿好,拿出几个白酒瓶子来将葡萄酒小心地舀出装入白酒瓶子里。闲暇没事了,抿几口葡萄酒,回味一下如葡萄酒般醇香绵长的好日子,心田肺腑里那感觉可谓美气十足哩。
乡村的九月果树大都歇棵了,树叶儿也已经凋零飘落了许多。唯有红富士苹果压得果枝悠悠地颤,九月十五左右方可采摘,外地收购的货车准时前来拉货。登在高凳上采摘着一个个皮红个儿大而体形有些夹楞不周正的果子,村民的心里轻松而又沉重,想想一年来的辛苦,像侍弄娃子一样的精心护理与照顾,鼻尖儿便发酸,鼻翅子一动一动,眼窝里的泪蛋蛋就吧嗒吧嗒落下来了……
紫燕和喳叽鸟已经飞向了南方。壁虎躲进墙缝里隐起身影。蜘蛛在墙角处架设的陷阱般的网也沉寂起来,既无猎物,也早已不见了蜘蛛们的踪影。偶尔还可看见几个蚂蚱在大田里或道旁作最后的爬行捕食的努力。一些蛐蛐的浅吟低唱不免有些悲伤凄凉……
今年的九月,家乡北斗七星般散落的七个小村庄周围的主要河汊都要深挖加宽,十四米宽十米深,既支援了村北德滨高速公路的修建,也利于引来马颊河里的黄河水,双赢哩。想想看,村子周围的这些河汊近二十年来干涸无水,娃们见个脸盆样大的小水洼都亲得要命呢。二十年前河汊里有水时,一帮子十来岁的娃们站在密封盛装氨水的洋灰高台上跳水,摆出各种滑稽的造型,然后双手合十或大鹏展翅地跳水,在水中玩起打嘭嘭、仰凫、踩水的游戏,还在岸两边撩泼上水打哧溜滑,多有意思哩。不光这些,村娃们还能在水中的泥洼里捉住小的鲫鱼,在水浅处逮些憨里傻气的小鳙鱼,有时在水浑而密生水草的地方,几个村娃劈了腿叉子能慢慢摸到一条黑鱼哩,这种鱼的身子极溜滑,须死死掐住它的头部才行。还有摸到鹅蛋、鸭蛋的,反正村娃们收获多多、快乐多多!
杨柳榆槐们的树叶在不断飘落着,勤快有心计的村民利用早晚的潮气将土路沟汊里的树叶一堆堆扫起,装进自己缝制的尿素袋子的包里,然后抬上手推小铁车或脚踏三轮车满载后而归。在自家当院里晾干再入草棚。牛羊们最喜欢吃哩!当院里有了牛的哞哞和羊的咩咩叫声,这才像庄户人安上灶门居家过日子的模样。对于牛羊的叫声,庄户人听起来像音乐,他们熟悉这音乐,迷恋这音乐,陶醉这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