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11期)
5811000000016

第16章 锐小说(8)

这样想着,叶海山不再左顾右盼,安静地坐着了。直到后来,叶海山才明白自己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伤了方晴的心。那话的意思,好像是方晴逼着他来的,这就极为容易让一个女人颜面扫地。说话如果缺乏技巧,无所顾忌,最终会害死自己的,叶海山继而联想到工作上的事,也许什么时候很随意的一句话,不知不觉便得罪了上级,这些年来停滞不前,没准问题就出在某句言语上。方晴没什么不好的,甚至可以说,是让他赏心悦目的一种人,叶海山内心知道,在幽城汽车站之前,他是尚未考虑清楚去向的,但自从方晴的出现,他此次出门的路线图便清晰起来,那就是从她身上,或者是通过她来获取所要的一些材料。如今的这种境况,恐怕要重新选择了,叶海山感到有些懊悔。

又一次刹车,乘客们往前倾了一下。方晴终于“醒”了,她朝窗外看了看,然后把手提包背在肩上站了起来。

你怎么还在,我以为你早走了。方晴假装很吃惊的样子。

叶海山开玩笑地说,你不走,我就不走,我跟定你了。

你去哪与我何干?方晴瞧着正在起身的叶海山说,到时不要又怪到我头上。

不会的,不会的。叶海山说着,突然觉得这样回答不妥,这似乎承认了前面责怪过她,他赶紧补充了一句,我从来没有怪你,从来没有,感谢你还来不及,哪能怪你呢,对吧。

怪也好,没怪也好,无所谓了,一下车,所有都结束了。

结束了?叶海山听起来好别扭,什么事情结束了?难道曾经有过开始吗,没的,叶海山认真地想了想,真的啥事都没有。

走吧,还愣着干什么。方晴催促道。

于是,他们带着各自难言的心绪走下车来。叶海山双脚一接触到地面,就立马感伤起来,这是一次艰难的告别。虽说他经历过太多的聚首和离散,这回却有着本质的不同,究竟不同在何处,他一时又琢磨不清。总之,叶海山此刻的心情很糟,简直就是糟透了。车子晃晃悠悠地开走了,留下的灰尘四处扩散开来。要命的是,方晴连招呼也懒得打一下,甩了甩长发,毅然地不回头地走了。情急之下的叶海山感觉自己伸了伸手,然后张了张嘴巴。他张开嘴巴好像说了一句——

方晴,你就忍心把我抛下吗?

这样的话,叶海山可能说了,也可能没说,他只是向着方晴的背影挥了挥手,以表示对她的一种感谢。但无论是否说过,就在叶海山起身离开打算随便找个什么人聊聊的时候,方晴忽然转过身来,朝他喊道,还不赶紧过来,正等着你呢。

你听到我叫你了?叶海山跑到方晴面前,气喘吁吁地问。

叫我?方晴那双美丽的眼睛含着笑,你真叫我了?

叶海山有点难为情地微微一笑。

我还以为你一直跟在后头,方晴说。

不太好意思。

脸皮真够薄的,你不是要写什么东西吗?

对呀,我正着急呐。

不接触我们平民百姓,你怎么写,我今天带你去镇上体验体验。方晴说完,迈开步子,带着叶海山向圩镇走去。

七湾镇不大,不像一个集市。整个镇子只有一条像样的街道,路面还是用沙石、石灰相拌的三合土铺成的,经过风雨的侵蚀和人们的踩踏,已变得坑坑洼洼。除了邮政所、农信社等几处高楼外,两边的房子大都土木结构,高不过两层,而且建得十分不规则,东一栋西一间的,所以很少有直通的巷道。现在正是中午时分,又未逢圩日,街道上的行人零零落落,倒是一些店铺前,常常聚集了一群人,他们主要是闲来无事,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谈起集市的来历,方晴告诉叶海山,很久以前也是个村庄,就不知道啥时候,四周村子里的人,挑着些土特产围在村头交易,天长日久,他们便成了习惯,如今每逢圩日,还有远道而来的商人。

这么个小地方,听你一说,还挺有名气的啊。叶海山发出感叹。

你别看小地方呢,太平天国的时候,这里是交通要塞,太平军还驻扎过,听老辈们讲,这里干过一场大仗,双方对杀了三天三夜,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方晴侧头看了叶海山一眼,接着说,我祖上有一个人跟了太平军,据说武功了得,立下了赫赫战功,后来被洪秀全封赏做了大官。

他俩就这样并排走着。街上的行人,方晴都熟悉,或者说在这个镇子里,没一个不认识方晴的,他们老远就会向她点头微笑,连小孩子见到她,也追着喊“晴姨”,叫得很甜。在经过一家副食店时,坐在那里的老老少少一个接一个地同她打招呼,弄得方晴应接不暇。老板娘还跑出来,笑吟吟地问,舍得把他带回来了?然后上下端详了叶海山一番,啧啧地称赞说,看着顺眼,方晴真有福气。

走过背后,叶海山不解地问,老板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以为你是我新找的男人。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叶海山显得有点困惑,难道你还没有嫁人?

嫁了。方晴停顿了一会,接着说,不过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叶海山的心思因此变得复杂起来。在车上,他说了那句惹方晴生气的话后,本想找些其它话题,但考虑到他们之间只是萍水相逢,作为一个有身份的人,他不该在这样的女人面前表现得那般轻浮,如果早知如此,他就不会沉默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倒不是说他暗藏某种动机,而是为了维护女人那起码的自尊。方晴一切都好,特别是她很漂亮,但这些都不能成为他紧跟方晴的理由,当初他无端地吃醋简直是个笑话。

在想什么呢?方晴问道。

我在想,这里的人看起来都好悠闲。

田里的庄稼收割完了,就等来年开春再忙了,田地也不多,干别的营生又没门路,这种日子只好在家呆着。

他们过得还好吧。叶海山这时才转到了正题。他记着自己此行的目的。

谈不上好与不好。我觉得,再好也有烦恼,不好也有乐趣,只要心里通明,想开了,就是好的。

这好像是一句谶语,叶海山弄不明白,一时无言。

他们并排走着。微风吹拂,方晴那件粉红色的外套时不时地掀动着。叶海山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经验告诉他,这是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其实坐车的时候,他就闻到了,只不过当时不太投入,加上车窗开着,风大些,香味淡淡的,没太在意。叶海山沉醉在一阵阵浓香里,心想,独自一人来到民间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他可以尽情地欣赏田园美景,可以和民工们无所顾忌地交流,可以与方晴这样的美女肩并肩走路,并获得老板娘的夸赞和做回方晴的“男人”。在家里和单位则不同,一切都得按规矩办,甚至讲话都由别人设计好了。他们的形象,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譬如杜娟,还有张玲,同方晴比起来,总觉得她们内心缺少了点什么。起初,由于方晴的侧影像张玲,导致他才上了车,也是对张玲的念想,增加了对方晴的好感,现在,方晴的形象完全脱离了出来,换句话说,方晴就是她自己,跟任何人没有关系。叶海山无限感慨,以前从来没体会到,民间竟然是这般有趣的地方。

就这样,叶海山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方晴的家门口。

方晴的家不算豪华,说到底是一个普通的农家,但是相当整洁和幽静。一排土木房子,其它三面是围墙。院子里有三棵枣树、一口水井、一张四方桌,围墙上缠满了爬山虎、茑萝等植物,有的叶子已经枯黄,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响声。房子黑瓦白墙,阳光一照,墙体显示出渗人的苍白。在院门前,对于要不要进去,叶海山确实犹豫了一会。方晴说,既然来了,何不进院子里坐坐,真有什么重要事要办,喝杯茶后,再走也不迟,你是怕单家独院,和我一个女人在一起会坏了你的名声?经她这样一说,叶海山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仿佛再不进去的话,自己便成了俗气之人,给方晴留下一个心怀鬼胎的嫌疑。

在四方桌前坐下,叶海山还在寻思着,方晴怎么会提到办什么重要事的问题。他这趟出门,也就是随便走走,不可能办什么事,更没有重要的事情办呀。既然是随便走走,如何走,走哪里,全由着自己的兴致,所以,刚才在门口的一番迟疑,实在是不应该,到头来还给方晴质问了一句。

叶海山正在后悔之际,方晴手中端着一大堆东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慌忙起身前去接应。茶杯、水壶、果品一一放到桌面上了。方晴介绍说,这茶是我们本地产的,在后山的山腰有一大片茶园,听他们讲,味道不比那些品牌茶叶差,我不喝茶,你自个品一品。枣子是新打下来的,也不知何故,今年的产量特别高,一串串果实把树枝都压弯了。她指了指那些枣树,接着说,这还是我们结婚时种下的,意思是“早生贵子”,儿子是早早地生下了,却连同他一起走了。方晴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显得非常轻松,毫无一丝留恋和伤感。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了瞧那三棵枣树后,叶海山回过头来,装着很奇怪的样子问,好好的如何就散了?

不就在深圳一家厂子混了几年,混出了点模样,一个小闺女缠上了他,还怀了他的种,没办法,只得让他去了。方晴淡淡地说。

这样的男人愚蠢得很,不懂得珍惜,愚蠢得很呐……叶海山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后,连说了好几遍,他的话指向十分明显,那就是借着这件事,侧面表达出方晴的好来。他的心情如此迫切,使得方晴都有些感动。

人家是未出阁的闺女哇。

换我的话,哪怕她是个天使,我也不要。叶海山把“不要”两个字说得很重。

换你的话,方晴瞥了他一眼说,我还不想放你走呢。

你也不了解我呀,比如我们在车上,刚刚认识不久,我不小心惹你生气,算不好吧。叶海山虽然在检讨自己,但心中像喝了蜜一样甜。

方晴笑笑,然后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了个枣子往嘴里塞。她吃东西的样子非常可爱,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

有没有打算再找一位?叶海山见她不吭声,问道,相中好了?

是啊,我相中你了。方晴把枣核丢到地上,从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一把手。

跟你开玩笑的,看你惊讶的那样,没出息。她马上又补充了一句。

叶海山找不到什么言词回答,只好嘿嘿一笑。

这种事情全凭缘分,缘分来了,你不想要都不行,缘分没了,以前再好的感情也会散的,这辈子和谁过到老,一出生就注定了的。方晴说,不过,我倒觉得一个人过自在,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想和谁聊聊就和谁聊聊,别人管不着,就像现在,我大大方方把你带到家里,如果有男人在,这样做肯定不妥,对吧?

叶海山点了点头。至于她说话的内容,叶海山并未全听进去,他在想,一个被丈夫无端抛弃的女人,怎么就一点怨气都没有,倒是表现得那样达观和快乐。他想到了杜娟,如果某一天,他撇她而去,她能像方晴一样的心态吗?结论是不可能的。这次学习,她一天到晚电话呼叫不停,生怕他和张玲有单独交流的机会。尽管在结婚前夕,他一再表示,张玲已经恋上了一位高官,像他这样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人家根本就瞧不起了,可杜娟总是不信,张玲的突然驾到,如在杜娟身边安装了一颗定时炸弹,弄得杜娟整天惴惴不安。当然,叶海山知道杜娟很在乎自己,但这种在乎有时候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真不敢设想,一旦他们散伙,杜娟会制造出什么事端来。随着接触的时间一长,他对方晴的好感越来越强烈了。

在这个秋阳暖照的中午,在这所寂静的院子里,他们愉快地交谈着,时常还流露出一点点暧昧来。接下来,他们还谈论了许多他们感兴趣的话题,但大多都是有关婚姻方面的,而且一直是方晴在唱主角,又多拿镇子里的人做例子。他们唯独没有谈到叶海山的家庭问题,也许方晴忘记了,也许方晴压根就不想提及,因为叶海山的家庭问题似乎与她没多大关系,她若说起,气氛就可能严肃起来,而作为叶海山来说,更没理由去触及它。时间就在他们兴致盎然的话语中悄然流逝,临近午时,方晴起身,说自己要去准备午饭,叫叶海山一个人先坐着。

那就不打扰你了,我去镇子里转转。叶海山说着,也站了起来,双手抱拳,正要说些感谢之类的话——

吃了午饭再走。方晴下命令似的,今天刚好有几个工人师傅帮我收山货,虽然付了工钱,但他们辛苦,招待他们一餐饭也是人之常情,到时候你一起吃,添双筷子添只碗的,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这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是来了解情况吗,在他们身上会有收获呀。方晴把茶壶里的水倒满,说,你去哪里总归要吃饭吧,既然要吃饭,这里吃与外面吃不是一个样吗,你就安心坐吧,很快好的。

想想也在理,若再推辞,恐要像进门那刻让方晴质问,叶海山于是应允了。方晴有点高兴地去了。不久,那排房子左上角升起了浓浓的炊烟。方晴走后,叶海山感到有些孤单。感到有些孤单的叶海山离开了方桌,在院子里走动起来,行走是容易排解寂寞的。在幽城任职以来,他逐渐养成了晚饭后散步的习惯,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带上杜娟,因为晚饭后到睡觉前,是他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来幽城之前,他在晚上喜欢到处跑,比如去有地位的同学家坐坐,去县委书记或者县长那里汇报工作,但一次次失望后,他过起了“隐士”一般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快乐还是痛苦,起码过得相对单纯些,幽城的一百来天,就在这种“单纯”中一晃而过,叶海山最终还是感叹日子的虚无、活着的无趣。可是今天,他猜想是这三个月来最有意思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