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随即爬下凉亭,重新布置好机关。不多时,一只老虎咆哮而至,触到机关,箭弩穿胸而死。刚才那班伥鬼随即奔回,伏在虎尸前哀号痛哭。
马拯二人实在忍耐不住,大声斥责诸鬼:“你们明明是被老虎害死,它活着时你等被它奴役,如今这祸害死了,你们反倒给它号丧,怎么就至于愚蠢下贱到这个地步!”
众鬼一时默然。少顷,其中一鬼答道:“我们只知它们是禅师和将军,并不知道它们就是老虎啊!”
为虎作伥而不知其就是害死自己的老虎,这当然是个冷笑话。但故事讲到这里,苏东坡忍不住借樵夫之口感叹了一句:“举世不为伥鬼者几稀矣!”
一下子,把半数以上的天下人都给骂了。
但是幸好,还有“不知”二字。
吾生也晚,关于大地主刘文彩的故事,只有些浮皮潦草的印象。后来无意中浏览到一些零星资料,知道这个所谓的恶霸地主,和儿时语文课本里的“周扒皮”一样,人是真人,故事却是经过艺术加工过的,但是也并未多想,直到读了一篇关于其人其事详尽始末的长文,不禁震惊于整个事件的惨烈和荒谬。我猜测,当年那几位奉命创作《出租院》的艺术家们,他们的初衷,也无非想要完成一件优秀的艺术品,而艺术上的虚构处理,并不该招致指责。问题在于,他们也许并不知道,出于政治和时势的需要,虚构竟然必须演化为真实。悲情的多米诺骨牌由此一路坍塌,从雕塑人像伸出的一根指尖开始,将整个真相掩埋在废墟之下——有谁能够想到,从艺术到谎言,只不过一念之差。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我还看到了莱温斯基的演讲视频。当年的“拉链门”事件让这个白宫实习生声名狼藉,几乎成为淫荡的代名词。在演讲中,莱温斯基称当年的公众一边倒式的疯狂辱骂为“网络欺凌”,一种集体无意识发作的语言暴力。没有人关注这个女孩的生命中到底遭遇了什么:因为爱上一个不该爱的男子,她被整个世界抛下了地狱。
那时候是1998年。作为一个始终落在时代后面的人,1998年我还没有跻身网民之列。但是莱温斯基的演讲让我汗颜。因为网络,世界如此让人眼花缭乱。一次次拥挤在数量庞大的围观队伍中间,即使事件真相未明,我难道不曾急于转帖和发言?
这世上有太多平庸的罪恶。出于麻木或狂热,柏林墙的守卫士兵亨里奇开枪射杀了试图翻墙而过的格夫洛伊,而当年“红小兵”们的所为,也类似于此。在关于伥鬼的故事中,即使是被苏东坡的手指点上鼻子,也很少有人会认可自己属于“苟于进取以速利禄,吮疽舐痔无所不为”的一类——故事的精华部分,恰在于此。
这是一个古怪而虚无的悖论:每一个人都只清楚地看到了他人化身为伥鬼的那一部分。与此同时,几乎每个人都会相信,自己代表的是乐观向上的大多数、先知、力量和正义,或者至少是代表那聪明的、成功的族群。
猛虎只是偶尔化身为禅师,多数时候,它们并不难以辨认。而伥鬼,他们选择在适当的时候视而不见,以其受害者的身份,效忠于终生的敌人。
通常,我们将之归咎于命运。
草本纪(二题)
刘学刚
[作者简介]刘学刚,男,作品散见于《山花》《雨花》《草原》《芒种》《散文》《延河》《鸭绿江》《百花洲》《青海湖》《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特区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北方文学》等刊,有散文、小说多次入选全国年度文学选本;现居山东安丘。
[紫露草]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诗经·秦风》),《诗经》吟唱着植物、少女以及自然世界的物物相谐之美。芦苇泛着油油的碧绿,苇叶上凝着的一颗颗白露,就像一些晶莹明亮的眼睛,闪烁着七彩的光芒。诗经时代,原始的风光产生人类精神的原质,这样一个植物胜利的时代,让人们的内心更加向善趋美。我喜欢《诗经》,它让我一次次重返我的故乡,百草凝露的清晨,大地上的珍珠白莹莹亮晶晶,照耀着我净洁美丽的乡村。
乡间的清晨,最早醒来的是露珠、鸟鸣,鸟鸣也是一种清澈的露珠。乡间的路旁,长着两溜蓬蓬野草;两条路之间,铺一片青青麦苗。洪沟河的水汽走夜路,往村庄赶,一路留下露珠的脚印。天亮了,出门碰了水汽,我们的脸上凉凉的痒痒的,到大田里一看,满坡的露珠蛋蛋,把田野连缀成一个波光潋滟的大湖。天上一个太阳,大地无数珠宝。可是,太阳当空照,那些透亮亮的露珠不见了。露珠并没有消失,它沁入植株,或者滚落泥土,生根发芽,长成叶,开成花,站成一坡好庄稼。
植物与露珠的组合,是这般的奇妙。在众多的植物名字中,我尤其喜爱那些清纯温润的芳名,那些让人心尖儿微微生疼的称呼。在我的乡村,有一种草,它以紫色为衣衫,视清露为灵魂,它清丽脱俗,犹如梨花带雨的女子,有着碰触不得的美丽之姿;又如美好的思想、纯洁的情操,一茎一叶都在努力打开一个干净的乡村。它的名字叫紫露草。在键盘上敲下这个由日精月华、朝露晚霜构成的词汇,我再一次确证着我的感受:紫露草的前世是一个仙女,而且像七仙女那般心灵手巧、心地善良,它遇见人间的暖意,落地生根,用四季的绿来偿还大地的甘露之情。
紫露草很有林黛玉的清秀风骨。好的女子一出现,天明地净,空气因之洁清。她是一场暖的春雨,漫过冬日的旷野;她是一道美的亮光,照彻我们的视界。与好的女子相处,如饮甘露,如沐圣雨。太阳挂在柳梢头,春雾淡淡,草未花,叶含清露,此时,乡村的大野就是一块刚出锅的绿豆年糕,豆泥软软的,镶嵌着一颗颗亮亮的小蜜枣小红豆。走在乡间,一吧嗒嘴唇,就有一股清甜的味道逗着我们的舌尖尖。满坡的青翠欲滴,遍野的绿草都叫清露草、甘露草、紫露草。我们就像勤快的仆人,布鞋湿漉漉地发沉,眼睛却滴溜溜发亮,探出一些长的秆、短的勺,采集着绿叶上这些晶莹剔透的珍宝,敬献给我们尊贵的公主润喉、敷面。饮木兰之坠露,餐秋菊之落英,肺腑之内生清气,呼吸之间尽馨香,大地上的至味有赏心悦目回肠荡气之美。
紫露草,多年生草本植物,春天的紫露草有些像韭菜似小麦,它混迹于野草丛中,不细看,我们很难发现它的存在,犹如人群中的诗人。紫露草叶片修长,叶色深绿,像极了细叶韭菜,很有清丽柔婉的女性气息,它基部的叶基部抱茎而生,温润细嫩,叶端渐尖,并且微微弯,如轻低娥眉,把无限的俏丽与曼妙都集中于那性感的弧线。它的茎直立,有节,多分枝,这是经过驯化的紫露草。春韭鲜香,为时蔬中的极品;夏麦若金,乃粮仓里的大户。人们从驯化蔬菜谷物中得到启示,当紫露草迅速生长的时候,要掐掉它嫩嫩的茎稍,叫“打尖”,促其叶片青绿繁茂,娇媚丰满。据说,驯化小麦用了几代人的时间。遵循自然规律,秉承自然之美,驯化植物推动着物种的进化。如果像人类的某些行为,譬如硅胶隆胸手术,一个假体带来的是审美的狂欢,还是身体的灾难?违反自然的转基因植物提升着食物的品质,也让许多植物濒临灭绝,生态的灾难最终危及的是人类自身。
一只蜜蜂不会去塑料花那里舞翩翩,它只会亲近自然的美、真实的美,以采撷芬芳的花蜜。紫露草开紫色的小花,三片近圆形的花瓣,犹如风扇的扇叶,产地是乡间温润的泥土,一接通太阳的光源,它就转动出诱人的芬芳和怡人的清爽,空气很干净,干净得只有鸟鸣在滑翔。紫色花瓣有着雍容大气之美,它的花丝和柱头又有纤瘦俏丽之容。许多细长的花丝簇拥着头状金黄的柱头,仿佛深紫的真丝直身裙凸显着性感妩媚的俏脸。紫色清纯优雅,金黄天真无邪,整朵花完美绽放,富丽华瞻。紫露草的花期只有一天,一朵一朵的紫色花接续起来,却能从初夏绵延到晚秋。“我的芬芳只有一天,但爱永不凋零”,这花语读来让人动容,仿佛遇见了打动你的爱情,一句话,一辈子。紫露草对美有着独特的理解。牵牛花晨开午谢,芳菲一瞬,香消玉殒。紫露草绽放在露珠里,隐身在阳光下,和牵牛花的归宿迥然不同。在太阳最灿烂的时候,紫露草慢慢收拾着自己紫色的伤口,无限柔情地理顺那些细碎的心事,把它们一并裹在花苞里,依然是含苞欲放的模样,那花苞依然像高贵女子的琳琅环佩,流光溢彩。风月清朗,现世清净无碍,“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曹雪芹《红楼梦》),我们遇见过许多这样的紫色花,有一朵叫苏小小,有一朵叫林黛玉,还有一朵叫梅艳芳。
如乡间少女一般清秀的紫露草,喜阳光,耐严寒,在鲁中平原的乡村可露地越冬。它是一味中草药,治疗痈疽肿毒、瘰疬结核,当它出现在这一堆有“病”的汉字里,我的胸口就一阵阵发闷,如同紫露草沦落在修真玄幻惊悚盗墓穿越之类的文字垃圾里,如果紫露草真的可以炼制仙丹,那么,请欲望化叙事者先服用吧,以救治他们的叙事暴力。中医推崇药用,城市看重景观。以前在乡村并不多见的紫露草,如今作为观赏花卉,被成片成行地栽种在园林、湿地、大道两边,就像乡间的少女,甩着麻花辫来城市打工,那清纯的小模样就叫一个可爱,你看,你看,那脸蛋蛋红成了一朵花,羞答答的小脸往青绿绿的衣衫里藏。紫露草可与夏天的鸢尾花前呼后应,可与寒日的冬青树俯仰生姿,就是娶它回家,你每天都会被它的天真清纯打败的,给它浇水施肥,做了植物的仆人。
在诗经楚辞里未曾遇见紫露草,就是唐诗宋词,我也难寻它的云裳丽影。后来,我读齐鲁诗人路也的诗歌,“那有着淡淡反光的是生长紫露草的池塘/我要住下来,枕着江堤,斜倚衰败的果园/把脚伸进蒲葵丛林里,沉沉地睡去/我的梦会恍恍惚惚地/爬过矮矮的坡,涉过遥遥的水面/登上远洋轮船的弦梯”(路也《住下来》),住在生长紫露草的地方,总是有美的梦相伴,那芬芳透明的梦,简单纯真的梦,让你不在现实的泥淖里塌陷,你依然是纯真透明的一滴。
[蒲公英]
一个小女孩,屈膝坐在平展展的草地上,鼓凸着粉嘟嘟的小嘴,对着右手握着的蒲公英猛吹一口,圆嘟嘟的花球即可变成许多轻盈盈的小白伞,飘向深远的天空,欢喜像阳光一样潺潺流淌着,把小女孩的俏脸晕染成一个白嫩嫩的粉团儿。在这样一个天高地阔的秋天,可爱的小女孩,让“蒲公英盛开深白色的海”(歌曲《蒲公英》,吴易纬作词),天、地、人,全都变得那么简单明朗,那么昌盛踊跃。
“到处名泉看欲尽,孰知此地泄天真”,明朝人洪汉是幸运的,他官至都御史,看尽天下美景之后,故乡依然是天真的故乡。这是人生的一个美好结局。当一个人经历了大风大浪、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他会返回童年的记忆之中,总会有一些简单而清纯的形象占据他的暮年时光,譬如童年的小河、故乡的明月光、吹送蒲公英的小女孩。
蒲公英,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在故乡的田野、路旁、河畔,甚至屋后房前,都有蒲公英伏地生长着。它圆锥形的根扎得很深,从根上长出披针形的叶,铺散着,排成莲座状,叶缘有小小的锯齿,很有荠菜青嫩嫩的模样,不过,荠菜茎上生叶。蒲公英的叶断之有白汁,略有一丝苦味,如一杯清爽的茶;掐断的苦菜叶也流乳白色的汁,苦味重,更像浓浓的苦咖啡。蒲公英春初发叶,然后莲座之上站起一根花茎,约莫有三四寸那么高,仿佛伏地而生的叶子一声长啸,让人惊喜不已,顶端生头状花序,花黄色,有些像菊花,《救荒本草》赐它一个少年才俊的名号:黄花郎。
叶子像荠菜苦菜,开花有秋菊的韵致,蒲公英集聚着这三种植物的优势,可食用亦可观赏,又生长出特有的风采。蒲公英作菜肴,凉拌热炒,入口均腴嫩清爽。二三月间的嫩叶,清秀可人,经水一焯,青碧如玉,加精盐、味精、香醋搅拌,搁一些拍碎的蒜瓣,再淋几滴香油,就是一道鲜嫩嫩咸滋滋酸溜溜辣丝丝的凉拌蒲公英了,翡翠盈盘,煞是养眼。油锅烧热,煸炒精肉丝至香气乱撞,哗的一声,投入鲜叶叶略炒,出锅即成,其味清雅无限,香鲜无边,不输春韭秋菘。早春,蒲公英贴地而生,与泥土最为亲近,犹如大地的绿衫,其上撒着一些鲜黄的小碎花,看上去温暖又美丽。蒲公英,又名地丁、黄花地丁,郭沫若把“地丁”诠释为“大地之子”,只这四个字,就道出所有生命和大地的根性关系。蒲公英如白绒球一般的瘦果,随风漂泊,落地生根;它的根系深长,可越冬繁殖,不用公的授粉亦可长蓬松松的英。这就是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