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传甲点了点头黯然道:“你好……”
那江湖客厉声道:“我当然很好,边浩平生不做亏心事,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不敢见人,日子至少总比你过得开心些!”
麻子怒道:“三哥,你还跟他啰唆什么?快开了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来祭大哥在天之灵,不就完了么?”
边浩沉着脸道:“老七,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兄弟要杀人,总要杀得光明正大,不但要叫天下人无话可说,也要叫对方口服心服。”
瞎子悠然道:“不错,我们既已等了十七年,又岂在乎多等一时半刻。”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别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独眼妇人道:“那么老三,你的意思还想怎么样呢?”
边浩道:“我们不但要先将话问清楚,还要找个外人来主持公道,若是人人都说铁某人该杀,那时再杀他也不迟。”
麻子跳了起来,大吼道:“还要问个鸟,我就不信还有人会说他做的事不该杀!”
瞎子冷冷道:“既然没有人会说他不该杀,问问又有何妨?”
麻子咬了咬牙,嘎声道:“你……你想找谁来主持公道?”
边浩道:“我们找的人非但要绝对大公无私,而且还要和‘中原八义’及铁传甲双方都全无关系。”
独眼妇人皱眉道:“你找的究竟是谁,快说吧。”
边浩道:“第一位就是‘铁面无私’赵正义,此人可称是……”
铁传甲忽然惨笑道:“你们用不着麻烦了,快杀了我就是!我自问昔年确有对不起翁天杰之处,如今死而无怨!”
独眼妇人冷笑道:“听他的口气,好像对赵正义还有所不满……”
瞎子淡淡道:“赵正义既然曾找过老三报告他的行踪,自然和他有些过节,又怎会为他主持公道?”
边浩道:“纵然如此也无妨,除了赵正义之外,我还找了两个人。”
瞎子道:“哦?”
边浩道:“这两人一个是在‘大观楼’说铁板快书的老先生,可说此道第一名家,却和江湖中人全无关系,另一个是初出江湖的少年……”
独眼妇人道:“初出江湖的毛头小伙子,懂得什么?”
边浩道:“此人虽然初出江湖,但性格刚强,一介不取,可说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和他相识虽才两天,但确信他绝不是油滑的小人!”
独眼妇人冷笑道:“相识方两天,就能看得出他是不是好人了么?看来你这么喜欢乱交朋友的脾气,竟到今天还未改。”
她忽然怒吼着道:“昔年若不是你将这姓铁的带回来,说他是好人,我们又怎会和他交朋友,翁天杰又怎会死在他手里?!”
边浩垂下了头,也不敢说话了。
瞎子却道:“无论如何,找几个人来做公证,这主意总是不错的,‘中原八义’总不能胡乱杀人。”
他笑了笑,又道:“何必,老三既然已将人家请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人家站在雪地里喝西北风吧。”
独眼妇人动容道:“人已经来了?”
边浩苦笑道:“我本来是想将他们一起请到龙啸云那里去,当着大家的面,将此事作一了断的,不想大嫂已将铁某找来了。”
独眼妇人默然半晌,霍地拉开了门,大声道:“三位既已来了,就请进来吧。”
铁传甲抱定主意,再也不肯睁开眼睛,此情此景,他实在不愿再看那“铁面无私”赵正义一眼。
他已抱定主意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
只听脚步声响,果然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第一人的脚步沉稳,下盘显然很有功夫,“南拳北腿”,赵正义乃是北方豪杰,功夫大半都在两条腿上。
第二人的脚步很重,却很浮,走进来时,还在轻轻喘着气,这人身上就算有武功,也好不到哪里去。
铁传甲并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来的难道只有两个人?
难道第三个人走路时居然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那瞎子似乎站了起来,传声道:“为了在下兄弟昔年的一点恩怨,无端劳动三位的大驾,已是不该,又害得三位在风雪中枯候多时,更是该死,但请三位恕罪。”
他说话的声音永远不急不慢,冷冷淡淡,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意存讥讽。
只听得赵正义的声音道:“我辈为了江湖公道,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易二先生何必客气。”
这人只要一开口,就是冠冕堂皇的话,但这种话铁传甲早已听腻了,简直想作呕。
又听到一个很苍老,却又很清朗的声音道:“老朽虽只不过是个说书的,但平日说的也是江湖侠士们风光霁月的行径,心里更久已仰慕得很,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能到这里来,是三生有幸。”
瞎子冷冷道:“只望阁下回去后,能将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向天下人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兄弟就得益匪浅了。”
那说书的赔笑道:“这一点老朽更是义不容辞,老朽必定会将今日所见,一点不漏地说出来,边三爷找老朽来参与此事,也就是这意思。”
铁传甲这才知道边浩找这人来的用意,他也不禁在暗中佩服边浩办事之周密,什么事都想到了。
突听独眼妇人道:“不知这位朋友贵姓大名?能否见告?”
这句话显然是对第三个人说的。
但第三个人并没有开腔,边浩却道:“这位朋友素来不愿别人知道他的姓名……”
瞎子冷冷道:“他的姓名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他不愿说,我们也不必问,可是我们这些人的姓名,他却不能不知道。”
边浩立刻就道:“我们本有八兄弟,昔年承江湖抬爱,把我们叫作‘中原八义’,其实这也不过是朋友的抬爱……”
瞎子忽又截口道:“这并不是朋友们的抬爱,我兄弟武功虽不出众,貌更不惊人,但平生做的事,莫不以义气为先,绝没有见不得人的。”
赵正义大声道:“中原八义,义薄云天,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那说书的也拍手道:“中原八义,好响亮的名字,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大义士了。”
瞎子道:“我是老二,叫易明湖,昔日人称‘神目如电’,可是现在……”
他惨笑了几声,嘎声道:“现在我的名字叫‘有眼无珠’,你记住了吧。”
说书的赔笑道:“在下怎会忘记?”
卖野药的郎中道:“我三哥‘宝马神枪’边浩你已见过了,我行四,叫金风白。”
说书的道:“听阁下的口音,好像是南阳府的人。”
金风白道:“正是。”
说书的道:“南阳府‘一帖堂’金家药铺是几十年的老字号,老朽小时也曾吃过‘一帖堂’的驱虫散,不知阁下……”
金风白惨笑道:“连‘万牲园’的少东都已在卖鸭脚,还提什么‘一帖堂’呢?”
说书的失声道:“万牲园?莫非张老善人的公子也在这里?”
金风白道:“嗯。”
说书的道:“是哪一位?”
那卖酒的道:“就是我这卖鸭脚的。”
说书的长长吸了口气,似乎不胜惊讶,又不胜感慨。
卖酒的道:“我叫张承勋,砍柴的樵夫是我六弟,他这把斧头现在虽只劈劈柴,但以前却能‘立劈华山’……”
麻子抢着道:“我是老七,叫公孙雨,因为我的麻子比雨点还密。”
卖臭豆干的道:“我是老八,叫‘赴汤踏火’西门烈,现在果然是一头挑油汤,一头挑烈火,卖的却是臭豆腐干。”
说书的道:“不知大义士在哪里?”
公孙雨道:“我大哥‘义薄云天’翁天杰已被人害死,这是我大嫂……”
独眼妇人道:“我的名字可不好听,叫‘女屠户’翁大娘,但你还是好好记着。”
说书的赔笑道:“老朽虽已年老昏庸,但自信记性还不错。”
翁大娘道:“我们要你将名字记住,并不是为了要靠你来扬名立传,而是要借你的嘴,将我们的血海深仇说出来,让江湖中人,也好知道其中真相。”
说书的道:“血海深仇?莫非翁大义士……”
公孙雨厉声道:“这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害死我大哥的就是他!”
金风白道:“我兄弟八人情如手足,虽然每人都有自己的事,但每年中秋时都要到大哥的庄子里去住上几个月。”
张承勋道:“我兄弟八人本来已经够热闹了,所以一向没有再找别的朋友,那一年三哥却带了个人回来,还说这人是个好朋友。”
公孙雨恨恨道:“这人就是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的铁传甲!”
金风白道:“我大哥本就是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到这姓铁的看来还像是条汉子,也就拿他当自己朋友一般看待,谁知……他却不是人,是个畜生!”
张承勋道:“过完年后我们都散了,大哥却硬要留他多住两个月,谁知他竟在暗中勾结了我大哥的一些死对头,半夜里闯来行凶,杀了我大哥,烧了翁家庄,我大嫂虽然侥幸没有死,但也受了重伤。”
翁大娘嘶声道:“你们看见我脸上这刀疤没有?这一刀几乎将我脑袋砍成两半,若不是他们以为我死了,我也难逃毒手!”
公孙雨吼道:“那时翁家庄的人全都死尽死绝,就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了,你倒说,这人的心黑不黑?手辣不辣?”
金风白道:“我兄弟知道了这件事后,立刻抛下了一切,发誓要找到这厮为大哥报仇,今日总算皇天有眼……皇天有眼……”
翁大娘厉声道:“现在我们已将这件事的始末说了出来,三位看这姓铁的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赵正义沉声道:“此事若不假,纵然将铁传甲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公孙雨跳了起来,怒吼道:“此事当然是真的,一字不假,不信你们就问问他自己吧!”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嘎声道:“我早已说过,的确愧对翁大哥,死而无怨。”
公孙雨大呼道:“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这是他自己说的!”
赵正义厉声道:“他自己既已招认,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说书的叹道:“老朽也讲过三国,说过岳传,但像这种心黑手辣、不忠不义的人,只怕连曹操和秦桧还望尘莫及。”
在说书的人心目中,秦桧和曹操之奸恶,本已是无人能及的了,虽然古往今来,世上比他们更奸恶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翁大娘道:“既是如此,三位都认为铁传甲是该杀的了!”
说书的道:“该杀!”
赵正义道:“何止该杀,简直该将他乱刀分尸,以谢江湖!”
突听一人道:“你口口声声不离‘江湖’,难道你一个人就代表江湖么?”
这声音简短而有力,每个字都像刀一样,又冷,又快……
在这屋子里,他至今才第一次说话,显然他就是那走路像野兽一般,可以不发出丝毫声音来的“第三个人”了!
铁传甲心里一跳,忽然发现这声音很熟悉。
他忍不住张开眼来,就发现坐在赵正义和一个青衫老者中间的,赫然就是那孤独而冷漠的少年阿飞!
“飞少爷?你怎会到了这里?”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来,但他却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牙关,没有说出一个字。
赵正义却已变色道:“朋友,你难道认为这种人不该杀么?”
阿飞冷冷道:“我若认为他不该杀,你们就要将我也一起杀了,是不是?”
公孙雨大怒道:“放你妈的屁!”
阿飞道:“我妈放屁,你妈也放屁,人人都难免要放屁,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公孙雨怔了怔,反而说不出话来了,他们真未见过这么样说话的人,却不知阿飞初入红尘,对这些骂人的话根本就不大懂。
易明湖缓缓道:“我们将朋友请来,就是为了要朋友你主持公道,只要你说出此人为何不该杀,而且说得有理,我们立刻放了他也无妨。”
赵正义厉声道:“我看他只不过是无理取闹而已,各位何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阿飞望着他,缓缓道:“你说别人卖友求荣,你自己岂非也出卖过几百个朋友,那天翁家庄杀人的,你岂非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翁大娘没有见到你!”
中原八义都吃了一惊,失声道:“真有此事?”
阿飞道:“他要杀这姓铁的,只不过是要杀人灭口而已!”
赵正义本来还在冷笑着假作不屑状,此刻也不禁发急了,大怒道:“放你妈……”
他急怒之下,几乎也要和公孙雨一样骂起粗话来,但“屁”字到了嘴边,忽然想起这句话骂出来并没有效。
何况破口大骂也未免失了他堂堂“大侠”的身份,当下仰天打了个哈哈,冷笑着说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也学会了血口喷人,好在你这片面之词,没有人相信!”
阿飞道:“片面之词?你们的片面之词,为何就要别人相信呢?”
赵正义道:“铁某自己都已承认,你难道没有听见?”
阿飞道:“我听见了!”
这四个字未说完,他腰畔的剑已抵住了赵正义的咽喉!
赵正义身经百战,本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但这次也不知怎地,竟未看出这少年是如何拔的剑!
他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已到了自己咽喉,他既无法闪避,更连动都不敢动了,嘎声道:“你……你想怎样?”
阿飞道:“我只问你,那天到翁家庄去杀人,你是不是也有一份?”
赵正义怒道:“你……你疯了。”
阿飞缓缓道:“你若再不承认,我就杀了你!”
这句话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好像是在说笑似的,但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却闪动着一种令人不敢不信的光芒!
赵正义满脸大汗黄豆般滚了下来,颤声道:“我……我……”
阿飞道:“你这次回答最好小心些,千万莫要说错了一个字。”
阿飞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人人都早已看见了,人人都觉得有些好笑,但现在,却没有人再觉得好笑了。
只见赵正义脸如死灰,几乎快气晕了过去,中原八义纵有相救之心,此时也不敢出手的。
在这么一柄快剑之下,有谁能救得了人?何况他们也想等个水落石出,他们也不敢确定赵正义那天有没有到翁家庄去杀人放火。
阿飞缓缓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我问你,翁天杰是不是你害死的?”
赵正义望着他那双漆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只觉自己的骨髓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颤声道:“是……”
这“是”字自他嘴里说出来,中原八义俱都耸然变色。
公孙雨第一个跳了起来,怒骂道:“你这狗娘养的,做了这种事,居然还有脸到这里来充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