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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3)

阿飞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令鸟兽绝迹,令人寂寞、饥饿。”

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他目光也在望着远方,缓缓道:“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

他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

李寻欢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我不讨厌雪,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

他也将雪球抛出去,“砰”地击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色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阿飞失声道:“这是黑蛇!”

黑蛇怎会死在这里?

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挡住道路?

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蹲下去仔仔细细地瞧着,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伤痕。

李寻欢沉思着,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

阿飞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就是那包袱!”

阿飞皱眉道:“包袱?”

李寻欢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没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后,那包袱也不见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就为的是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机将那包袱攫走。”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想必就是为了那个包袱。”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小刀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道:“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瞧瞧的。”

阿飞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杀他的人,既是为了那包袱,那么他将包袱夺走之后,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挡住路呢?”

李寻欢神情看来很惊讶。

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时甚至天真得像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之密,反应之快,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

阿飞道:“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只有你的马车必定会经过这里,所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

虬髯大汉还未说话,李寻欢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飞道:“不错,人都已来了,还找什么?”

李寻欢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冠绝天下,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灵敏。

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李寻欢向他赞许地一笑,然后就朗声道:“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过来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人大笑着道:“十年不见,想不到探花郎的宝刀依然未老,可贺可喜。”

笑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来。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现了个人,这人干枯瘦小,脸上没有四两肉,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阿飞一眼便已瞥见,这人走出来之后,雪地上竟全无脚印,此地雪虽已结冰,但冰上又有积雪。

这人居然踏雪无痕,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他的轻功之高,也够吓人的了。

李寻欢笑道:“在下入关还不到半个月,想不到‘金狮镖局’的查总镖头,和‘神行无影’虞二先生就全都来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实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阴沉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虚传,过目不忘,咱们只在十三年前见过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还记得我虞二拐子这老废物。”

阿飞这才发现他竟有条腿是跛的,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个跛子。

却不知这虞二拐子就因为右腿天生畸形残废,是以从小就苦练轻功,他要以超人的轻功,来弥补天生的缺陷。

阿飞倒不禁对这老人很是佩服。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两位既然还请来几位朋友,为何不一起为在下引见引见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错,他们也久闻小李探花的大名,早就想见见阁下。”

他说着话,树林里已走出四个人来,此刻虽然是白天,但李寻欢见了这四人,还是不觉倒抽了口冷气。

这四人年纪虽然全已不小,但却打扮得像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颜六色,花花绿绿,脚上穿的也是绣着老虎的童鞋,腰上还扎着围裙,四人虽都是浓眉大眼,长相狞恶,但却偏偏要作出顽童的模样,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叫人见了,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

最妙的是,他们手腕上、脚踝上,竟还戴满了发亮的银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直响。

虬髯大汉一见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忽然嘎声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杀死的。”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道:“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螫死的。”

李寻欢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如此说来,这四位莫非是苗疆‘极乐峒’五毒童子的门下?”

四人中的黄衣童子咯咯一笑,道:“我们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坏了,我要你赔。”

“赔”字出口,他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向李寻欢扑了过来,手足上的镯子如摄魂之铃,响声不绝。

李寻欢只是含笑瞧着他,动也不动。

但虞二拐子却也忽然飞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黄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飞到一边。

“金狮”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财万贯,莫说一个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赔得起的,但四位却不可着急,先待我引见引见。”

一个红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寻欢。”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他带我们去寻寻欢、找找乐子了。”

剩下的一个绿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学问不错,中过皇帝老儿点的探花,听说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红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这小李探花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

他们在这里说,别人还未觉得怎样,阿飞却听得出了神,他实在想不到他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一生。

他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仅将李寻欢多彩的一生,说出了一鳞半爪而已。李寻欢这一生的故事,他们就算不停地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阿飞也未发现李寻欢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像是别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听虞二拐子沉着脸道:“你们对李探花的故事实在知道不少,但你们可听过,小李神刀,冠绝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那黄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虚发……原来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回去无法向我师傅交代,所以才拉住我的。”

李寻欢微笑着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么样高明了,而一刀是万万杀不死六个人的!”

他忽也沉下脸,瞪着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来为诸葛雷复仇,还是不妨动手!”

“金狮”查猛干笑了两声,道:“诸葛雷自己该死,怎么能怪李兄。”

李寻欢道:“各位既非为了复仇而来,难道真的是找我来喝酒的么?”

查猛沉吟着,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们只要你将那包袱拿出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错,那包袱乃是别人重托给‘金狮镖局’的,若有闪失,敝镖局数十年的声名就从此毁于一旦。”

李寻欢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道:“包袱难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大笑道:“李兄这是说笑,有李兄在场,区区的黑蛇怎么能将那包袱拿得走。”

李寻欢皱了皱眉,叹息着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烦,麻烦为什么总要找上我?”

查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又道:“只要李兄肯将那包袱发还,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总有一点心意,给李兄饮酒压惊。”

李寻欢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刀,忽然笑道:“不错,那包袱的确在我这里,但我却还未决定是否将它还给你们,你们最好让我考虑考虑。”

查猛面上已变了颜色,虞二拐子却抢着道:“却不知阁下要考虑多久?”

李寻欢道:“有一个时辰就已足够了,一个时辰后,还是在此地相见。”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为定!”

他再也不说一句话,挥手就走。

黄衣童子忽然咯咯一笑,道:“有半个时辰,就可以逃得很远了,何必要一个时辰。”

虞二拐子沉着脸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后,退隐之前,七年中身经大小三百余战,从来也未曾逃过一次。”

他们来得虽快,退得更快,转眼间已全部失去踪影,再听那清悦的手镯声,已远在十余丈外。

阿飞忽然道:“包袱并不在你手上。”

李寻欢道:“嗯。”

阿飞道:“既然不在,你为何要承认?”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纵然说没有拿,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迟早还是难免出手一战,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认了,也免得跟他们啰唆麻烦。”

阿飞道:“既然迟早难免一战,你还考虑什么?”

李寻欢道:“在这一个时辰中,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阿飞道:“什么人?”

李寻欢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飞道:“你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个金狮镖局的镖头,除了诸葛雷和那赵老二外,还有一个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飞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可是那穿着件紫缎团花皮袄,腰上似乎缠着软鞭,耳朵还有撮黑毛的矮子么?”

李寻欢微笑道:“你只瞧了他两眼,想不到已将他瞧得如此仔细。”

阿飞道:“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够了。”

李寻欢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他一直躲旁边,没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机会拿那包袱。”

阿飞沉思着,道:“嗯。”

李寻欢说道:“就因为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所以存心要将之吞没,但他却怕查猛怀疑于他,所以就将责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好在我替别人背黑锅,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飞道:“查猛他们知道你的行踪,自然就是他去通风报信的。”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他为了怕查猛怀疑到他,暂时绝不敢逃走!”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所以他现在必定和查猛他们在一起,只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寻欢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没有别人可混的了,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见面,希望还是朋友。”

他大笑着接道:“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有你这样的仇敌。”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道:“你现在要我走?”

李寻欢道:“这是我的事,和你并没有关系,别人也没有找你……你为何还不走?”

阿飞道:“你是怕连累了我,还是已不愿和我同行?”

李寻欢目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们反正迟早总是要分手的,早几天迟几天,又有什么分别?”

阿飞沉默着,忽然自车厢中倒了两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来一饮而尽,慢声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想笑一笑,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阿飞又静静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转过身,大步而去。

这时天边又纷纷落下雪来,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李寻欢望着这少年坚挺的身子在风雪中渐渐消失,望着雪地上那漫长的、孤独的脚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举着酒杯,喃喃道:“来,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并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过你前程远大,跟着我走,永远没好处的,我这人好像已和倒霉、麻烦、危险、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别的朋友了!”

阿飞自然已听不到他的话了。

那虬髯大汉始终就像石像般站在一边,既没有说话,满身虽已积满了冰雪,他也绝不动一动。

李寻欢又饮尽了杯中的酒,才转身望着他,道:“你在这里等着,最好将这条蛇的尸体也埋起来……我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

虬髯大汉垂下了头,忽道:“我知道金狮查猛虽以掌力雄浑成名,但却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少爷你在四十招内就可取他首级。”

李寻欢淡淡笑道:“也许还用不着十招!”

虬髯大汉道:“虞二拐子呢?”

李寻欢道:“他轻功不错,据说暗器也很毒辣,但我还是足可对付他的。”

虬髯大汉道:“据说‘极乐峒’门下每人都有几手很邪气的外门功夫,方才看他们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数不同……”

李寻欢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放心,就凭这些人,我还未放在心上。”

虬髯大汉的面色却很沉重,缓缓道:“少爷也用不着瞒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极凶险,少爷就绝不会让那位……那位飞少爷走的。”

李寻欢板起了脸,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嘴起来了。”

虬髯大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头垂得更低,等他抬起头来时,李寻欢已走入树林,似乎又在咳嗽着。

这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实在令人心碎。

但风雪终于连他的咳嗽声也一起吞没。

虬髯大汉目中已泛起泪光,黯然道:“少爷,咱们在关外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又要入关来受苦呢?十年之后,你难道还忘不了她?还想见她一面?可是你见着她之后,还是不会和她说话的,少爷你……你这又何苦呢……”

一进了树林,李寻欢那种懒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变了,他忽然变得就像条猎犬那么轻捷、矫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