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个秋日,哦,还有冬日,我在城外度过,聆听着风声,随后把它四面传播开来!我为之几乎投下全部资本,为了这单生意,我忍受着寒风迎面扑来,甚至几乎窒息。倘若风声中传来两党的政治新闻,那一定是一些政党的机关报上提前发表了的。另外一些时候,我在高高的山崖上,或者布满树枝的瞭望台上守望,一有新的客人到来就用信号广而告之。有时候,我会在山巅的黄昏之中默默守候,等待着夜幕的降临,藉此抓住一些东西。我抓住的东西向来就不多,而且这不多的一点就像古代以色列人漂泊荒野时上帝所赐的食物一样,很快就会在太阳底下消融而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曾是一家销路不畅的报社的记者。报纸编辑一向觉得我写的是一大堆无聊没用的东西。有一种感觉相信作家们都感同身受,忍受着万般苦痛,换来的只是自己的劳动。而且在写作这件事上,我的痛苦就是写作的唯一报酬。
多年来,我任命自己为暴风雪与暴风雨的监测员,我忠心职守;同时兼任测量员,不是测量公路,而是测量林间小径和所有的穿越地界的路线,以保证它们畅通无阻,我还测量了一年四季都通行无碍的桥梁,人们的足迹踩过桥面,证明了桥梁的便利。
我也曾看护过镇上的野生动物,它们越过篱笆想要逃脱,给忠于职守的牧人带来了很多的麻烦;农场上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也对我有着莫名的吸引力,虽然我不了解约那斯或所罗门今天是否正在哪一块地里劳作——因为这不关我的事了。我浇灌过鲜红色的美洲越橘,沙地上的樱桃和荨麻树,红松和黑梣树,还有白葡萄藤和黄色的紫罗兰。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它们在干燥的季节中很有可能会枯萎的。
简而言之,我这样持续做了很长时间,丝毫不夸张,我忠心耿耿地照料着我的这些事。直到后来我才逐渐明白,镇上的居民们是不乐意把我列在公职人员的名单之上的,更不用说给我一笔微薄的薪金,让我有个挂名的职务。我记的账单,我可以发誓是巨细无遗的,当然从未被核对过,也不用说这份账单的正确了,更不用说付款结清的数字了,好在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些方面。
不久之前,一个四处兜售的印第安人到我的邻居——一位有名的律师家中推销篮子。“你们想要篮子吗?”他问。我的邻居回答道“不,我们不需要”。“什么!”印第安人在走出大门时喊道,“你们想把我饿死吗?”在看到勤奋工作的白人邻居,家境是如此阔绰之后——因为律师只要把辩论词串联起来,就像有魔法似的,富裕和地位就紧随而至——这位印第安人就自语道:我也要进军商业圈。我编织篮子然后卖出去,这是我可以办到的事情。他以为把篮子编织好就完成了他的职责所在,接下来就应该是白种人向他购买篮子。他却不明了的是,他必须让人感到他的篮子是有价值的,起码得让别人认为,购买这一只篮子是物有所值。否则他应该加工一些别的可以唤起人们购买欲的物品。我曾经也编织过一种精妙的篮子,不过我并没有把它编织得让人有购买它的冲动。对我而言,我丝毫不觉得我没有必要编织它们,而且我非但没有去琢磨如何编织得让人们有购买它的欲望,相反我倒是去琢磨如何去避免这一种交易的发生。人们赞美而认同的所谓成功的生活,只不过是众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种。为什么我们要夸大赞扬这一种生活方式而贬低另外一种呢?
我的同镇人们不愿意在法院中、教会中,或者其他别的地方向我提供发展的空间,在我发现这个事实之后,我只得自己改变方向。于是我比以往更加专心地把我的目标转向了森林,我对那里的一切都熟稔于心。我决定立刻就开始行动,不必苦等通常所谓的经费到位了,我开始动用我手上现有的一点儿微薄的资金。我去瓦尔登湖的目的,并不是去简朴地生活,也不是去挥霍钱财,而是去经营自己的一些个人事业,希望在那儿尽量少被麻烦打扰;以免因为我常识不足、事业又刚起步,再加上对生意经知之不深等原因,干出愚蠢甚至悲惨的事情来。
我常常希望自己有严谨的商业习惯。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不可或缺的。倘若你是和天朝帝国打交道做生意,你得在海岸边有个会计室,把它敲定在位于某个塞勒姆的港口就足够了。然后你就可以把本国生产的、纯粹的土产品,如许多的冰、松木和花岗石,出口到别的国家。这一定是笔好生意。同时,你得亲自过目一切大小事情:兼任导航员与船长,既做业主又做保险商;买进卖出货物的同时还得记账;收到的每封信函都要阅读,邮出去的每封信件都亲自执笔撰写或审阅;日夜监察进口货物的装卸;几乎在海岸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你的身影——载货量最大的船通常都在泽西港停靠装卸的——还要亲自兼任电报员,忙忙碌碌地把信息传送到远方去,与每一个驶向港口的船只联系;井然有序地出售装载货物,源源不断地向远方一个巨大的市场供给。你在熟悉行情的同时,还要对各地的战争与和平的状况了然于心,从而预测贸易和文明的走向——充分地把所有探险的成绩利用起来,行驶在最新的航道上,将一切航海技术运用自如——还要研究海上地图,用来辨认珊瑚礁和新灯塔、浮标的方位,要知道航海图表是不断更新的,假如计算上有了一点疏忽,航船就会冲撞到一块岩石上粉碎沉海,而这只船原本行驶顺利的话,它就应该停靠在一个安全的码头了——此外,还有法国航海家拉·贝鲁斯的无法占卜的命运——你还得紧跟宇宙科学的发展,要仔细研究所有伟大的开拓者、航海家、冒险家和商人的人生历程,从迦太基探险家汉诺与腓尼基人起,一直到现在的这些人的一生。最后,还要时刻清点货栈中的货物,以便对自己的经营状况了如指掌。这真是一个折磨人的差事啊,考验着一个人的全部素质——关于利润、亏损、利息的问题,净重的计算方法问题,无不依赖于数字,没有全宇宙的知识是不足以应付的。
我认为瓦尔登湖是个做生意的绝佳地方,不仅因为这有铁路线以及贮冰的行业,这里还有许多优越的条件,或许向你吐露这些便利并不是一个好主意。瓦尔登湖是一个天然的港口,它有着良好的基础。虽然你得到处去打桩奠基,但是你不必填埋那些如涅瓦河区般的沼泽。人们说,涅瓦河倘若水势上涨,西风呼啸,那顺势流来的冰块,简直可以把圣彼得堡毫不犹豫地从地球的表面上席卷而去。
鉴于我所在的行业通常没有所需的经费就可以先行做生意,所以我从哪儿谋求到资金,就不是一件容易揣测的事情。让我们回到实际问题上来,先从衣服说起,我们购买衣服,常常是被爱好新奇事物的心理所驱使的,并且在意别人对它的评价,而不大关心这些服装的真正用处。那些有职业的人应该记着着装的目的,第一是维持身体所需要的能量,第二是为了在当前文明的社会中要把一丝不挂的身体遮盖起来。那么现在,他可以思考一下,有多少不得不做的重要工作,在衣橱中不必增添新衣服就可以完成。而国王和皇后所有的衣服都只穿一次,他们虽然有御用的裁缝为他们缝制衣服,但是他们却无法体会那种穿上合体衣服的愉悦感。他们仅仅是悬挂整洁衣服的衣架而已。而我们的衣服,却逐渐和我们合为一体,烙印上了穿衣人的性情,直到我们不忍心把它们丢弃。倘若要丢弃它们,就好像摒弃我们的躯体那样,难免感到难舍难分,而且心情十分郁闷,要看病吃药才能稍微缓和。其实在我眼里,穿着补丁衣服的人的身份并没有降低,但我知道,在一般人心里,穿衣着装对他们来说是要花费很多心思的,衣服要穿得时尚,最基本也要干净整洁,并且不能有补丁,但对他们有无健全的良心,却从来不关心。实际上,即便衣服磨损了不去缝补,所暴露出的最大缺点也才不过是小洞会变成大洞。偶尔我会用这样的方法来测试我的好友们——谁原意穿膝盖以上有补丁的衣服,或者仅仅是多出两条缝的衣服?大部分人似乎都认为,倘若他们如此做,从此终身就毁于一旦了。所以他们宁可跛着一条腿进城,也不愿意穿着有洞的裤子去。一位绅士腿受伤了,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他可以去找医生救治;但倘若他的裤腿磨损了,他则通常弃之不用。因为人们只关心那些令人崇敬的东西,而对真正应该敬重的东西却冷漠待之。我们认识的人非常少,但我们却认识非常多的衣服和裤子。倘若你把最后一件衣服给稻草人穿上,而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旁边,哪一个路过的行人不是立刻就向稻草人致敬呢?有一天,我经过一片玉米地的时候,在那块头戴帽子、身披上衣的木桩旁,我认出了这个农场主。他比我上一次看见他时,更憔悴、更苍老了一些。我听人说过,一只狗向每一个穿了衣服靠近它主人地盘的人狂叫,却很容易被一个赤身裸体的盗贼驯服,一声不吭。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倘若没有衣服,人们将能多大程度地保持他们的尊严?倘若没有衣服,你是否能在一群文明人当中,准确无误地指出谁最尊贵?
斐斐夫人曾有一次周游世界、环球冒险的旅行。当她十分接近亚洲的俄罗斯,准备要去拜见当地的长官时。她认为,她再继续穿旅行服装去拜见长官有所不妥,因为她“现在是在一个文明的国度里,那里的人们是根据衣冠来评价人的”。即便在我们这个以民主自居的新英格兰城镇中,但凡有人偶然地富裕起来,穿着时尚、住所富丽堂皇,他就会随处受到众人的仰慕。可是,这些仰慕着的众人,人数众多,全都是异教徒,因而有必要委派一个传教士前去。此外,衣服是需要缝纫的,缝纫是一种无始无终的差事,起码我从没有看到一个女人的衣服会有完工的那天。
后来,一个人找到了工作,其实没必要穿上新衣服去工作,旧衣服就完全可以了,那些存放在阁楼中很久,落满了灰尘的旧衣服就足矣。一个英雄穿旧鞋子的时间要比他的随从穿旧鞋子的时间更长——倘若说英雄也有随从的话——至于赤脚则比穿鞋子的历史更为悠久,英雄当然也可以赤脚的。只有那些奔赴晚宴的人,以及在立法院工作的人才必须换上新衣服,他们换衣服的次数,就好比那些地方换人的次数。可是倘若我穿上短上衣和裤子,戴上帽子穿上鞋子,就可以去做礼拜了的话,那有这些不就够了吗?谁还会注意到他衣服的褴褛——确实已经破败不堪了,简直都可以变成了当初的布料,即使送给一个乞讨者也不算乐善好施了,说不定那乞讨者还会把它转送给一个比他更穷困潦倒的人,这个人倒可以算得上最富有的人了,因为他一无所有还可以操持生计呢。我警告你,你得对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保持警备心,大可不必提防那些穿简朴衣服的人。倘若没有新人进来,新衣服做出来怎么会合他的身?倘若你有什么业务要做,不妨穿上旧衣服试验一下。人存活于世,并不是要干一些事,而是要有一番作为,或者说,要事业有成。如果我们专注地发展我们的事业,我们大概永远不会添置什么新衣服了,也无暇顾及旧衣服是如何的破旧和肮脏。因为在我们古老的身体里已经被注入了新的生机,那时即使我们穿着旧衣服,也会有旧瓶装新酒的感觉。就像飞禽,进入了一个换羽毛的季节,就如进入生命当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一样。潜鸟会退至僻静的池塘边蜕换羽毛,蛇蜕皮的状况也是如此,蛹虫的出茧也莫过如此,这都是内心不断强大的结果。衣服不过是我们外面的角质,或者说,凡尘中的镣铐而已。如若不然,我们将会察觉我们是在伪装下行进,最后终不可免地被全人类和我们自己的意见所鄙视。
我们套上一件又一件衣服,如同寄生植物一样,没有外加物就无法生长。我们穿在最外面的,常常是丝薄精巧的衣服,这只是我们的保护层,换句话叫假皮肤,它并不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从身上脱下来也不会带给我们致命的伤害;我们时常穿着的、稍微厚一点儿的衣服,是我们的细胞壁,换句话叫皮层;我们的衬衣就是我们的韧皮,换言之就是真正的树皮,剥下来的话,肯定连皮带肉,对我们的身体是一种伤害。我相信所有的生物,在四季里的某一时刻都穿着类似衬衣的东西。倘若一个人能穿得这样简约,甚至在黑暗中都能摸到自己,并且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他都能面面俱到,有备无患,那么即使是敌人侵占了城市,他也能如古代先哲一样,赤手空拳地走出城门,内心坦然而清净。
一件厚衣服的价值,大抵可以跟三件薄衣服等同,价廉的衣服可以用真正照顾顾客财力的价格销售,5美元就可以买到一件宽厚的上衣,并可以穿上好几年,厚点儿的长裤2美元,一双牛皮靴1.5美元,夏天的帽子每顶25美分,冬天的帽子每顶62.5美分,或者也可以花上极少的钱,自己在家里制作一顶更好的帽子,如果换上了这么一套靠自己辛勤的汗水赚来的衣服,哪里还会是贫穷,谁敢说不会有聪明人来向他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