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安利柯!须知道亲子之爱是人间所有的感情中最神圣的东西。破坏这感情的人,实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虽犯了杀人之罪,只要他是敬爱自己的母亲的,其胸中还有美的贵的部分留着;无论如何有名的人,如果他是使母亲哭泣、使母亲苦痛的,那就真是可鄙可贱的人物。所以,对于亲生的母亲,不该再说无礼的话,万一一时不注意,把话说错了,你该自己从心里悔罪,投身于你母亲的膝下,请求赦免的接吻,在你的额上拭去不孝的污痕。我原是爱着你,你在我原是最重要的珍宝。可是,你对于你母亲如果不孝,我宁愿还是没有了你好。不要再走近我!不要来抱我!我现在没有心来拥抱你!
——父亲——
朋友可莱谛 十三日
父亲饶恕了我了,我还悲着。母亲送我出去,叫我和门房的儿子到河边去散步。两人在河边走着,到了一家门口停着货车的店前,听到有人在叫我。我回头去看,原来是同学可莱谛。他身上流着汗正在活泼地扛着柴。立在货车上的人抱了柴递给他,可莱谛接了运到自己的店里,急忙堆在一起。
“可莱谛,你在做什么?”我问。
“你看不见吗?”他把两只手伸向柴去,一面回答我,“我正在复习功课哩!”他接着说。
我笑了,可是可莱谛却认真地在嘴里这样念着:“动词的活用,因为数——数与人称的差异而变化——”一面抱着一捆柴走,放下了柴,把它堆好了:“又因动作起来的时间而变化——”走到车旁取柴:“又因表出动作的用法而变化。”
这是明日文法的复习。“我真忙啊!父亲因事出门去了,母亲病了在床上卧着,所以我不能不做事。一边做事,一边读着文法。今日的文法很难呢,无论怎样记,也记不牢。——父亲说过,七点钟回来付钱的哩。”他又向运货的人说。
货车去了。“请进来!”可莱谛说。
我进了店里,店屋广阔,满堆着木柴,木柴旁边挂着秤。
“今天是一个忙日,真的!一直没有空闲过。正想作文,客人来了。客人走了以后,执笔要写,方才的货车来了。今天跑了柴市两趟,腿麻木得像棒一样,手也硬硬的,如果想作画,一定弄不好的。”说着又用扫帚扫去散在四周的枯叶和柴屑。
“可莱谛,你用功的地方在哪里?”我问。
“不在这里。你来看看!”他引我到了店后的小屋里,这室差不多可以说是厨房兼食堂,桌上摆着书册、笔记簿和已经开了头的作文稿。“在这里啊!我还没有把第二题做好——用皮革做的东西。有靴子、皮带——还非再加一个不可呢——及皮袍。”他执了钢笔写着清楚的字。
“有人吗?”喊声自外面进来,原来买主来了。可莱谛回答着“请进来”奔跳出去,称了柴,算了钱,又在壁角污旧的卖货簿上把账记了,重新走进来:“非快把这作文做完不可。”说着执了笔继续写道:“旅行囊,兵士的背囊——咿哟!咖啡滚了!”跑到暖炉旁取下咖啡瓶:“这是母亲的咖啡。我已学会煮咖啡了。请等一等,我们拿了一同到母亲那里去吧。母亲一定很欢喜的。母亲这个礼拜一直卧在床上。——丽,动词的变化——我好几次,被这咖啡壶烫痛了手了呢——兵士的背囊以后,写些什么好呢?——非再写点上去不可——一时想不出来——且到母亲那里去吧!”
可莱谛开了门,我和他一同走进那小室。他母亲卧在阔大的床上,头上包着白的头巾。
“啊!好哥儿!你是来看望我的吗?”可莱谛的母亲看着我说。
可莱谛替母亲摆好了枕头,拉直了被,加上了炉煤,赶出卧在箱子上的猫。
“母亲,不再饮了吗?”可莱谛说着从母亲手中接过杯子,“药已喝了吗?如果完了,让我再跑药店去。柴已经卸好了。四点钟的时候,把肉来烧了。卖牛油的如果走过,把那八个铜子还了他就是了。诸事我都会弄好的,你不必多劳心了。”
“亏得有你!你可以去了。一切留心些。”他母亲这样说了,还一定要我吃一块方糖。可莱谛指他父亲的相片给我看。他父亲穿了军服,胸间挂着的勋章,据说是在温培尔脱亲王部下的时候得来的。相貌和可莱谛一模一样,眼睛也是活泼的,露出很快乐的笑容。
我们又回到厨房里。“有了!”可莱谛说着继续在笔记簿上写:“——马鞍也是革做的——以后晚上再做吧。今天非迟睡不可了。你真幸福,有工夫用功,还有闲暇散步。”他又活泼地跑出店堂,将柴搁在台上用锯截断。
“这是我的体操哩。可是和那‘两手向前’的体操不同。父亲回来以前,我把这柴锯了,使他见了欢喜。最讨厌的就是手拿了锯以后,写起字来,笔画同蛇一样。但是也无法可想,只好在先生面前把事情直说了。——母亲快点病好才好啊!今天已好了许多,我真快活!明天鸡一叫,就起来预备文法吧。——咿哟!柴又来了。快去搬吧!”
货车满装着柴,已停在店前了。可莱谛走向车去,又回过来:“我已不能陪你了,明日再会吧。你来得真好,再会,再会,快快乐乐地散你的步吧,你真是幸福啊!”他把我的手紧握了一下,仍来往于店与车之间,脸孔红红的像蔷薇,那种敏捷的动作,使人看了也爽快。
“你真是幸福啊!”他虽对我这样说,其实不然,啊!可莱谛!其实不然。你才比我幸福呢。因为你既能用功,又能劳动;能替你父母尽力。你比我要好一百倍,勇敢一百倍呢!好朋友啊!
校长先生 十八日
可莱谛今天在学校里很高兴,因为他三年级的旧先生到校里来做试验监督来了。这位先生名叫考谛,是个肥壮、大头、鬈发、黑须的先生,目光炯炯,话声响如大炮。这先生常恐吓小孩们,说什么要撕断了他们的手足交付警察,有时还要装出种种可怕的脸孔。其实他绝不会责罚小孩的,无论何时,总在胡须底下做着笑容,不过被胡须遮住,大家都看不出它。男先生共有八人,考谛先生之外,还有像小孩一样的助手先生、五年级的先生是个跛子,平常围着大的毛项巾,据说他在乡间学校的时候,因为校舍潮湿,壁里满是湿气,就成了病,到现在身上还是要作痛哩。那一级还有一位白发的老先生,据说以前曾做过盲人学校的教师。另外还有一位衣服华美,戴了眼镜,留着好看的颊须的先生。他一边教书,一边自己研究法律,曾得过证书。所以得着一个“小律师”的绰号。这位先生又著过书,是简文教授法之类的书。教体操的先生原来是军人,据说属于格里巴第将军的部下,项颈上留着弥拉查战争时的刀伤,还有一位就是校长先生,高身秃头,戴着金边的眼镜,半白的须,长长地垂在胸前;经常穿着黑色的衣服,纽扣一直扣到腮下。他是个很和善的先生。学生犯了规则被唤到校长室里去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的,先生并不责骂,只是携了小孩的手好好开导,叫他下次不要再有那种事,并且安慰他,叫他以后做好孩子。他声气和善,言语亲切,小孩出来的时候总是红着眼睛,觉得比受罚还要难过。校长先生每天早晨第一个到学校,等学生来上学,候父兄来谈话。别的先生回去了以后,他一人还留着,在学校附近到处巡视,防恐有学生被车子碰倒或在路上胡闹。只要一看见先生那高而黑的影子,群集在路上逗留的小孩们就会弃了玩的东西逃散。先生那时,总远远地用了难过而充满了情爱的脸色,唤住正在逃散的小孩们。
据母亲说:先生自爱儿参加志愿兵死去以后,就不见有笑容了。现在校长室的小桌上,置着他爱儿的相片。先生遭了那不幸以后,一时曾想辞职,据说已将向市政所提出辞职的辞职书写好,藏在抽屉里,因为不忍与小孩别离,还踌躇着未曾决定。有一天,我父亲在校长室和先生谈话。父亲向先生说:“辞职是多么乏味的事啊!”这时,恰巧有一个人领了孩子来见校长,是请求转学的。校长先生见了那小孩似乎吃了一惊,将那小孩的脸貌和桌上的相片比较打量了好久,拉小孩靠近膝旁,托了他的头,注视一会儿,说了一句“可以的”,记下姓名,叫他们父子回去,自己仍自沉思。我父亲继续说:“先生一辞职,我们不是困难了吗?”先生听了,就从抽屉里取出辞职书,撕成两段,说:“已把辞职的意思打消了。”
兵士 二十二日
校长先生自爱儿在陆军志愿兵中死去以后,课外的时间,常常出去看军队通过。昨天又有一联队在街上通过,小孩们都集拢在一处,合了那乐队的调子,用竹尺敲击皮袋或书夹,依了拍子跳旋着。我们也集在路旁,看着军队行进。卡隆着了狭小的衣服,嚼着很大的面包在那里立着看。还有衣服很漂亮的华梯尼呀;铁匠店的儿子、穿着父亲的旧衣服的泼来可西呀;格拉勃利亚少年呀;“小石匠”呀;赤发的克洛西呀;相貌很平常的勿兰谛呀;炮兵大尉的儿子,因从马车下救出幼儿自己跛了脚的洛佩谛呀,都在一起。有一个跛了足的兵士走过,勿兰谛笑了起来。忽然有人去攫勿兰谛的肩头,仔细一看,原来是校长先生。校长先生说:“注意!嘲笑在队伍中的兵士,好像辱骂缚着的人,真是可耻的事!”勿兰谛不知立刻躲到哪里去了。兵士分作四列进行,身上满是汗和灰尘,枪映在日光中闪烁地发光。
校长先生对我们说:
“你们不可不感谢兵士们啊!他们是我们的防御者。一旦有外国军队来侵犯我国,他们就是代我们去拼命的人。他们和你们年纪相差不多,都是少年,也是在那里用功的。看哪!你们一看他们的面色,就可知道全意大利各处的人都有在里面:西西里人也有,耐普尔斯人也有,赛地尼亚人也有,隆巴尔地人也有。这是曾经加入过一八四四年战争的古联队,兵士虽经变更,军旗还是当时的军旗,在你们未出生以前,为了国家在这军旗下战死过的人,不知多少呢!”
“来了!”卡隆叫着说。真的,军旗就在兵士们的头上飘扬。
“大家听着!三色旗通过的时候,应该行举手注目的敬礼!”
一个士官捧了联队旗在我们面前通过。旗已经破裂了,褪色了,旗竿顶上挂着勋章。大家向着旗行举手注目礼。旗手对了我们微笑,举手答礼。
“诸位,难得。”后面有人这样说。回头去看,原来是年老的退职士官,纽孔里挂着克里米亚战役的从军徽章,“难得!你们做得好!”他反复着说。
这时候,乐队已沿着河转了方向了,小孩们的哄闹声与喇叭声彼此和着。老士官目注着我们说:“难得,难得!从小尊敬军旗的人,长大了就是拥护军旗的。”
耐利的保护者 二十三日
驼背的耐利,昨日也在看兵士的行军,他的表情很可怜,好像说:“我不能当兵士了。”耐利是个好孩子,成绩也好,身体小而弱,连呼吸似乎都困难。他母亲是个矮小白人的妇女,每到学校放学总来接她儿子回去。最初,别的学生都要嘲弄耐利,有的用革囊去碰他那突出的背。耐利毫不反抗,且不将人家以他为玩物的话告诉他母亲,无论怎样被人捉弄,他只是靠在座位里无言地哭泣。
有一天,卡隆突然跳了出来对大家说:
“你们再碰一碰耐利看!我一个耳光,要他转三个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