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三百个卢布?”甫洛赫尔讥笑她说,“你想全部拿去吗?太太,一个洗盘子的女工能值这么多钱吗?我看,给你五十卢布就已经足够了。你想想,你应该知足了!那些比你干净、并且读过书的贵妇人,还拿不到这么多呢!你得到了这么多,应该谢天谢地了,只是在床上睡了一夜,就挣到五十个卢布。没有那么多的傻瓜。好了,我再给你二十来个,要是再多可不行了。你要是真识相,往后还会挣到的,我给你找主顾。”说完之后,甫洛赫尔便转身走进了厨房。
“你这个流氓,混蛋!”弗朗茜边追边骂,但没追两步她就靠住柴堆,呜呜地哭了起来。
站在楼梯下面暗处的保尔听到了这一切,他还亲眼看到弗朗茜在那儿哽咽着,还不时用头撞那柴堆。此时此刻,保尔心中的感受难以形容。但是,他并没有跑出来,而只是沉默地用力抓着那扶梯的铁栏杆,他的手在颤抖,他的脑海里涌现出一个清清楚楚、驱逐不去的想法:
“弗朗茜也被这些该死的混蛋出卖了。唉!弗朗茜,弗朗茜……”
保尔对甫洛赫尔的憎恶和仇恨更加强烈了,他甚至对周围的一切都敌视起来。“哼,要是我有力气,一定会打死这个流氓!我怎么就不能像阿尔吉莫那样又高又壮又有力气呢?”
炉膛里的火忽明忽暗,小小的火苗灭了之后,又颤颤地长起来,组成一股长长的、蓝色的、旋转的火焰;这在保尔看来,好像一个人正对他吐着舌头,讥笑他、嘲弄他。
屋子里很静,只有炉子里不时发出的爆裂声和水龙头的均匀的滴水声。
凯利莫卡将最后一只擦得锃亮的平底锅放在了架子上之后,揩着手。厨房里再没有其他人了,值班的厨师和女下手们都在衣帽间里睡觉。每天夜里,厨房里能有三个小时的歇息时间。每当这时,凯利莫卡总是跑到上面与保尔一道消磨时间。这个厨房里的小学徒跟黑眼睛的小火夫已经成了好朋友。凯利莫卡上来后,发现保尔蹲在敞开的炉门前面。保尔已经看见了墙上那个熟悉的、头发蓬乱的人影了。于是,他头也不回地低声说:
“坐吧,凯利莫卡。”
凯利莫卡爬上柴堆,躺在那儿,又看了看坐在那儿不动声色的保尔,笑着问道:
“你在干什么?在向火炉施魔法吗?”
保尔的目光不情愿地移开火苗儿,只见他那对闪亮的大眼睛盯着凯利莫卡。凯利莫卡能看出他眼睛里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忧郁——他这是第一次从同伴的双眼里看到这种忧郁。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保尔,今天你有点古怪……发生了什么事?”
保尔起身走到他旁边,然后坐下。
“什么事也没有,”他用一种低声回答,“我在这里很难受,凯利莫卡。”他那放在膝上的两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凯利莫卡双肘支撑着身子,接着问道:“你今天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你说我今天怎么了?不!自从到这里干活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不高兴。你看看这里的情景!我们像骆驼一样卖力干活,得到的回报就是谁想揍我们一顿就揍一顿,而且还不许还手。老板雇我们为他们干活,可是无论是谁,只要有力气,都可以揍我们。即便我们有分身术,也不可能把每个人都侍候周到,其中若有一个没有把他侍候好,我们就得挨揍。无论你怎样拼命地干活,尽力把每一件事做好,让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总免不了有什么小闪失,所以我们逃脱不了挨揍……”
凯利莫卡听后大吃一惊,于是打断他的话说道:
“别这么大声,要是有人进来,会让人家听见的。”
保尔跳了起来:
“让他们听见好了!反正我不想在这里干了,就算到马路上扫雪也比在这里强……这儿是什么鬼地方……是坟墓,所有的人都是流氓无赖。你看他们个个都是有钱的人!他们不会把我们当人看,对姑娘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有哪个姑娘长得漂亮点,不愿意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会马上把她赶走。她们能到哪儿去呢?雇来的都是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人啊。她们为了挣口饭吃,只好呆在这里,这里好歹也有口饭吃啊。为了不挨饿,只能听从他们的摆布!”
保尔说这些话的时候,愤愤不平,满腹仇恨。凯利莫卡害怕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所以急忙起身去把那通往厨房的门关上了。保尔继续宣泄着积郁在心中的一切:
“你看你吧,凯利莫卡,别人打你时,你总是一声不响。你为什么不反抗呢?”
保尔在桌子旁的凳子上坐下,疲乏而无奈地用手托着下巴。凯利莫卡给炉子添了一些木柴,便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今天我们不读书了吗?”他问保尔。
“没有书读了,”保尔回答,“书亭没开门。”
“怎么,今天那里不卖书了?”凯利莫卡听了颇感奇怪。
“宪兵把那卖书的抓走了。他们还在那里搜到了一些东西。”保尔回答。
“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政治。”
凯利莫卡百思不得其解地瞅了保尔一眼。
“什么叫政治?”
保尔耸了耸肩:“鬼才知道!据说,要是有人反对沙皇,这就叫政治。”
凯利莫卡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难道真有这样的人吗?”
“不知道。”保尔回答。
门开了,睡眼惺忪的戈娜莎走进了洗刷间。
“你们为什么还不睡,小家伙?趁现在火车还没有来,你们足能睡上一小时。去睡吧,保尔,我替你照看锅炉。”
使保尔感到意外的是,他很快就离开了车站饭馆,离开的原因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那是正月里一个寒冷的早上,保尔本该下班回家,但是接他班的那个人没有来。他便跑到老板娘那里,说他要回家,但老板娘不答应。因此,不管他多么劳累,他还得再干一天一夜。天黑时,他已经精疲力竭了。深夜,在别人都可以休息时,他还要把几个大锅放满水并烧开,等着那班三点到达的火车。
保尔打开水龙头,发现没有水——显然水塔没有送水。他没有关上水龙头,就倒在柴堆上睡着了——他实在是太困乏了。
几分钟之后,水龙头咕嘟咕嘟地流出水来,片刻之间水便注满了水槽,接着水溢了出来,流到洗刷间的瓷砖地上。与往常一样,洗刷间夜里没有人;水越来越多,漫过地板,从门底下流进了餐厅。
一股股的水流就从那些熟睡的旅客们的包袱和提箱下流过去,但是没有人发觉。直到水流到了一个在地板上睡着的旅客身上,他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喊叫,这时旅客们才清醒过来,纷纷慌忙抢救自己的行李物品。整个饭馆里乱成一团。
水仍是在流个不停。
正在隔壁大厅里收拾桌子的甫洛赫尔听到旅客们的叫喊声,急忙跑出来,他跳过地面的水流,冲到门边,用力把门推开。这样,原本被门阻挡住的积水便迅猛地冲进了餐厅。
叫喊声更大了。几个当班的堂倌便一齐跑到了洗刷间。甫洛赫尔径直扑向酣睡的保尔。
雨点般的拳头一个接一个打在了保尔的头上,几乎把他打懵了。
刚刚被打醒的保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眼冒金星,浑身疼痛难忍。
遍体鳞伤的保尔好不容易才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家里。
第二天早上,脸色阴沉的阿尔吉莫皱着眉头,让保尔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保尔如实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是谁打的你?”
“甫洛赫尔。”
“好,你躺着吧。”
阿尔吉莫披上羊皮袄,一句话也没再说就出去了。
“我想见见堂倌甫洛赫尔,可以吗?”一个陌生的工人问戈娜莎。
“他马上就来,请等一下。”戈娜莎说。
这个身材魁梧的陌生人靠在门框上。
“好,我等着。”
甫洛赫尔端着一大摞盘子,用脚踢开门,走进了洗刷间。
“他就是甫洛赫尔。”戈娜莎指着甫洛赫尔说道。
阿尔吉莫猛地跨出一步,一只铁钳似的大手紧紧地捏住那家伙的肩膀,目光逼视着他问道:
“你竟敢打我弟弟保尔?”
没等甫洛赫尔把肩膀挣开,阿尔吉莫狠狠的一拳便把他打倒在地;甫洛赫尔本想爬起来,但是阿尔吉莫第二拳比第一拳更有力,把甫洛赫尔打得死死地钉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洗餐具的女工们都吓得躲到了一边。
阿尔吉莫转身向外走去。
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甫洛赫尔在地上滚来滚去。
当晚,阿尔吉莫下班后没回家。
后来,母亲四处打听,才知道他被关在宪兵队了。
六天以后,阿尔吉莫才得以回家。当时母亲已经睡着了。保尔正坐在床上,阿尔吉莫走过来,坐在他旁边,亲热地问道:
“怎么样,弟弟,好点了没有?这运气还算是好的。”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紧,你去发电厂干活吧,我给你找了份差事。再说你可以在那里多少学点本事。”
保尔双手热切而又激动地握住哥哥的一只大手。